“中兴将相,什九湖湘。”清朝湖南人才辈出,十之八九莫不是曾国藩麾下,凡是亲聆其謦欬(qǐng kài,意为谈吐)的人无不受益良多。

曾国藩富学修身,厚德载物,一生立德、立功、立言,干事居心、操心、用心,讲真话,做实事,颇具人文关怀……

曾国藩像 图源于网络

千真万确,曾国藩是长沙人,你可别不相信。

翻检《中国历史地图集》,曾国藩侯府富厚堂所在的双峰县,清代属于长沙府湘乡县。

“富厚堂里翩翩的燕子,荷叶塘边离离的青草,它们还在痴痴地等候谁?”

宦游未归的远方游子终有一归啊!哪怕是魂兮归来也好。

富厚堂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著名的旅游景区。图片来源于娄底市人民政府网站

同治六年(1867年),曾国荃赋闲在家,由他出面主持,曾纪泽协助,在湘乡县荷叶塘为曾国藩营建毅勇侯府邸,名为“富厚堂”。

然而曾国藩自始至终未在富厚堂住过一分钟一秒钟。

曾国藩25岁作《岁暮杂感诗》十首,读来颇似晚年感触。且看第二首:“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桃无语自开花。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最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

多么明快的调子!可是中年之后,这位“救火队长”四处救火,再难抽身。故乡的那座侯府注定与曾国藩无缘,他的心头自不免掠过疑云一片:“夜眠六尺,日食三餐,当初破费数千两白银,营建这豪华府第,何苦来哉?”

“富厚”出自司马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朝初兴,功臣受封为侯爵,过后数十年间休养生息,户口激增,大侯的食邑人口翻了四倍,小侯的食邑人口翻了一倍,“富厚如之”,财富雄厚的程度与人口比例相当。

曾国藩的理想可不简单,素以“横渠四句”作标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莫非富厚堂的“富”是富学修身,“厚”是厚德载物?

曾国藩富学。道光年间膺任京官,不仅官职蹭蹭地升,而且学问蹿蹿地长。他转益多师,用的是“敬”字。他好学深思,则用的是“疑”字。

曾国藩疑古疑史,最见功力。他有一则笔记叫《史书》,纯用常识常理推断,认为《史记》所叙韩信以木罂渡军破魏豹、以囊沙壅水破龙且,两事“皆不可信”:“叙兵事者莫善于《史记》,太史公叙兵莫详于《淮阴传》,而其不足据如此。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诸古籍,诹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从事耳。”

曾国藩重实证,敢质疑,不轻信书籍的态度至老弥笃,谁也休想用障眼法轻易骗过他。

曾国藩“学富四车半”,差的那半车全是兵书。

年轻时,曾国藩不喜欢读兵书,原因是“天地好生,而用兵之道在杀;人道宜和,而用兵之道在争”,于其平生信念多有抵触。历史仿佛有意要开一个天大的玩笑,竟让这位长期不喜爱兵书的人统率三军。

同治五年(1866年)春,曾国藩用20天时间读完了《文献通考》中《兵考》13卷,数次在轿中、车中阅读兵书,急迫感不亚于临时抱佛脚的考生。

有意思的是,曾国藩给儿子曾纪泽开列必读书,除开四书五经,另有《史记》《汉书》《庄子》《韩愈文集》《文选》《通典》《说文解字》《读史方舆纪要》《古文辞类纂》《十八家诗》《孙武子》(《孙子兵法》)十一种。可见他改变了主意,认为晚辈在乱世应当学习兵法,并且宜早不宜迟。

曾国藩有记日记的习惯,从中可窥读书、做学问的方法。图片来源于互联网

世间有不少先入为主的误指误认,比如说不少人认为曾国藩是一位冷面无趣的道学先生,就大错而特错。

曾国藩的文学才能很高,他的文章受桐城派推举,诗歌也是晚清一家。先不提别的,单看他那些趣味诗,就令人笑不可仰,甚至会喷茶、喷饭。

著名书法家何绍基是曾国藩的翰林前辈,曾国藩向何公索字,久不见偿,就赋诗《赠何子贞前辈》,寄去催讨。起首夸赞道,“九嶷山水天下清,中有彦者何子贞”;继之以同情,“可怜四十好怀抱,空使九州播书名”;卒章露本意,“去年一诺今未偿,旧迹已陈谁复记?世间万事须眼前,须臾变态如云烟。烦君一扫清我室,驱逐毒热无烦煎。高堂巨壁蛟龙走,鄙夫白昼欹枕眠”。

这意思够明白,“子贞前辈”的书法既得山水之清,又得人文之素,请你赶紧履行去年的承诺,赐幅丹青给我啊,炎天溽暑,我好将它挂在房间里,驱除热毒,睡个好觉。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夏,曾国藩的好友冯卓怀、周寿昌、郭嵩焘会试落第,大挑未得,失意之余,决定一同投考教习。试期内突逢大雨,考棚滴漏得很厉害,日夜坐卧不宁。曾国藩赋诗调侃戏谑道:“脱屦漂流不可觅,笔床茶臼何有哉!冯君枯坐但闭目,急溜洒面不曾开。周侯仰天得画本,倚床绝叫添喧豗。郭生耐寒苦索句,饥肠内转鸣春雷……明朝日晴各转斗,老罴战罢还归来。为君广沽软脚酒,泥污不洗且衔杯。”

此诗以诙谐取胜,毫无道学气味,读来妙趣横生。曾国藩学杜甫《饮中八仙歌》,颇得其神髓。

富学修身难,厚德载物尤难。

曾国藩一生厚德在爱民和爱才,其幕府人才堪称鼎盛,堪比唐朝将相郭子仪开府期间的规模。

据《曾国藩幕府》一书作者刘建强统计,曾国藩幕宾“官至出使大臣五人,军机大二两人,尚书二人,大学士二人,侍郎三人,北洋大臣一人,总理衙门大臣二人,船政大臣二人,总督十六人,出任总督三十人次,巡抚二十八人,出任巡抚五十人次……”一二品大臣竟多达近百人,其中就有李鸿章、沈葆桢这样的佼佼者。

为什么曾国藩能够网罗如此之多的人才,如同磁石吸铁一般产生人才汇聚的效应?

王闿运的《王志·论儒吏》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解答:“曾文正成功大于胡、左,以其作侍郎有文学廉正之名,人肯从之游也。故欲求贤,虽折节礼请,不若以气类感召。己既能贤,始可致贤士。”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贤者感召贤者,乃是必然之理;何况他还能折节下士,对人才产生虹吸效应就十分正常了。

曾国藩的幕府中名士多多,除开那些对近代史有过深远影响的大官,还有许多文学名家。最典型的是曾门四学士薛福成、黎庶昌、张裕钊、李汝纶,此外还有赵烈文、李鸿裔、莫友芝、欧阳兆熊等人。

李鸿章回忆自己的幕府生涯,曾告诉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点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

瞧瞧,曾国藩作育人才,一顿饭就有那么大的作用,凡是亲聆其謦欬的人无不受益良多。李鸿章就承认,他从酷嗜睡懒觉到喜欢上早班,“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

曾国藩苦干了一辈子,至死仍保持“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心态。

晚清大臣刘坤一赋过一首《怀曾文正公》,颇能刻画出曾国藩的特质:“事事不能及古人,立身窃与古人类。事事无殊于今人,居心却与今人异。画鹄画虎在我为,呼牛呼马凭人戏。卓哉唯有湘乡翁,纷纷诸子谁能媲?”

“事事不能及古人”,这是曾国藩的自谦,但他立德、立功、立言并不逊色于古仁人志士。“事事无殊于今人”,这是一般论者对曾国藩的拉低,曾国藩所干的事业与同时代人所干的事业的确没什么不同,但其居心、操心、用心与同时代人迥异,他讲真话,做实事,具有人文关怀,最大的区别在此不在彼。

人间富厚难,犹当以一见为幸!

同治十三年(1874年)冬,由曾国荃主持葬仪,将曾国藩的灵柩从暂厝的长沙南门外金盆岭迁葬到善化县坪塘乡伏龙山之阳(今属湖南湘江新区),与欧阳夫人合茔。

曾国荃对兄长的感情极为深挚,他亲撰《祭伯兄文正公文》,以沉痛见称,尝片脔可识鼎味:“辜负教训,四十九年。昔我乘气,自谓无前,兄裁以义,翻不谓然。一再试世,重踣而颠。弟以刚折,兄以曲全。迄我知德,兄没九泉。谁与论道?口不复宣。望灵垂涕,鸣原百篇。”

曾国藩为了教导老弟写奏章,专门编辑过一部《鸣原集》,“或取佳文,或取伟人,总期足以感发兴起耳”,精选历朝历代明悉事理的奏章为范本。此书经过数年方始编成,兄弟间前前后后有许多回合的商量讨论。曾国荃跟兄长抬了几十年的杠,受尽挫折之后,方知兄长的教诲语重心长,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作者简介:王开林,1965年出生于长沙,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沧海明珠一捧泪》《大变局与狂书生》《新文化与真文人》《敢为天下先》《非常爱,非常痛》《非常人,非常事》,发表长篇小说《文人秀》。

编辑/尹玮 校读/刘芳

初审/彭培成 终审/沐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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