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梁婷

编辑/计巍

“周五获奖,周一上班”的海漄

原本这可能只是科幻文学圈的一次震动。

10月21日,2023年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雨果奖”在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上揭晓,海漄凭借作品《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作家直到人们发现,这位从刘慈欣手里接过奖杯的作家,其实是一位上班时努力完成业绩、加班后继续写作的“90后”银行职员时,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汇集在海漄身上。

最开始被留意到的是他领奖时穿的衣服,同事们发现那是自家银行的“行服”。海漄后来解释,看到主办方通知要“着正装”时,他觉得“穿行服绝对不出错”。

在这个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领奖台上,被来自全球35个国家和地区的一千多名嘉宾、两万多“幻迷”注视的海漄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说,科幻一直是自己私人花园里“最美的风景”,长大后,他离开故乡小城,在繁忙的大城市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也小心维护着这个“专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这是两个平行世界,而我像是通过时隐时现的虫洞穿梭其间……而就在刚刚,这两个世界融合了,理想照进了现实。”海漄获奖后接受采访时说。‍

10月22日晚,没等闭幕式结束,海漄便急匆匆地回到了现实世界。他要赶当天最晚的一班飞机回到深圳。海漄是深圳一家银行营销岗位的员工,周一还约了重要客户。那个寓意着无限想象与可能的“雨果奖”奖杯被“滞留”在了成都。因为“大刘”(刘慈欣)告诉他,“奖杯过安检很麻烦,登机时间太紧张,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返程”。

在同事的讲述里,10月23日,周一这天,“海漄又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各界涌来的关注让这位科幻作家的经历变得“科幻”起来。10月23日上午,海漄的电话和个人信息还能在公司的系统里看到,下午,电话号码就变成了几个零,原来是本人照片的头像也变成了一副风景画。在深圳本地一个业主群里,流传着一位业主的朋友圈截图:恭喜我的按揭经理获得雨果奖......

为应对多方采访邀约,2023年10月24日,海漄所在的银行组织了一场媒体见面会,上午十点,他一如既往地穿着“行服”出现在群访的会议室。

海漄出生在湖南湘潭,现居深圳。2010年前后开始科幻文学创作。从资深的科幻迷到自己动笔写作,海漄形容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并没有特别的契机。他大学主修经济学,毕业后进入了金融行业。面对作家海漄,人们难免会产生疑惑,为什么这么选择?海漄说,“金融行业朝气蓬勃,有很多发展机会,我们年轻人不追求机会,追求什么呢?我的爱好是爱好,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把爱好当饭吃”。

让他捧回“雨果奖”的作品《时空画师》发表于2022年,这是一部结合了历史与科幻的作品。故宫博物院闭馆日出现“鬼影”,主人公刑警周宁调查后发现:事情可能与一幅宋朝古画《千里江山图》相关。故事以周宁为线索,呈现了这幅画创作的前因后果,以及绘制画作的神秘少年画家变成高维世界中的“幻影”(即鬼影)背后的故事。

在已经接受了几轮采访后,今天,海漄的对面依然聚集着深圳本地以及从上海、北京赶来的十多家媒体记者。拿奖前,他是奔波在一线,为客户办理业务的“90后小帅哥”,从当着师傅的面把ATM机钱箱搞坏的支行柜员,一步步成长,进入分行。现在,生活陡然发生了剧烈变化。海漄说,有科幻这个爱好,就是一种归属,心里面很充实、很幸福,能淡定、泰然地去面对(变化)。

四十多分钟后,群访结束。他绕过人群,推开会议室的门,穿过一条铺着灰色地毯、不过几米长的过道,经过同事们的工位,又与一位办理业务的人擦肩而过,从作家海漄回到了那个兢兢业业的世界——就像他在获奖致辞里提到的,在这个世界,他“每天计算时间,计算着收入”。但在每天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他也会去仰望一下星空

以下采访内容,根据此次群访整理:‍‍‍

在成都举办的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上,刘慈欣给海漄颁奖

“唯一不变的就是它一直在变化”

记者:当你得知入围“雨果奖”的消息时,第一时间分享给了谁?

海漄:好像都没怎么跟人说过,因为我觉得这个入围只是入围吧,后面的跟我关系不大。

记者:作为中国第三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作家,拿到奖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海漄:到现在也是非常意外、惊喜。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个殊荣能落到我的身上。激动之下,我觉得我还是要保持谦卑,以后有一个更好的发展。无论是在创作上,还是我自己的工作生活。

记者:你认为《时空画师》为什么会打动“雨果奖”的评委?

海漄:可以说是多方面的因素吧,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合。这一次科幻大会是在成都举办,这个作品本身它是和传统文化相结合,在以往“雨果奖”的作品中,比较少见,我觉得这可能是打动评委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记者:网上有人评论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刘慈欣,对这种说法你怎么看?(注:2015年刘慈欣曾以作品《三体》获得第73届世界科幻大会“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海漄:这个话我是非常反对的,作为一个科幻迷我已经听过很多次这种说法。有很多人曾经被冠以这种名号,其实我觉得这些被冠以这样名号的人应该都没有这种想法。特别是现在轮到我自己,我觉得这种说法非常不恰当。我和“大刘”(刘慈欣)没有任何可比性,“大刘”的成功也不是任何人可以复制的。我们都有自己的风格,不是同样的品类,也是不同的水平。“大刘”写的是长篇,目前为止我写的都是短篇,体量上的差距、水平上的差距是非常巨大的。“大刘”不论是商业上还是文学上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所以我觉得做好自己就行了,不需要成为谁或者是变成谁。

记者:返工之后,心境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海漄:没有太大的变化,获奖之前、获奖之后,对我自己的写作,包括我未来工作的期许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觉得就按照这个轨迹和节奏继续走下去就好了,只是我没有料到传播度会这么高,这对我现阶段的工作有一定的影响。但是我觉得这个热度过去了以后,我还是可以回归日常,好好做我的工作,安心写小说。

记者:但这个既有的节奏如果被打乱了,会不会很难再回到过去的状态中?

海漄:我觉得没有什么是回不去的,生活和工作就不是既定的,本身就充满各种意外和变化。包括我在深圳这么多年,我觉得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它一直在变化。既然现在已经有这么个超过我预期的局面出现。那既来之则安之,我主动去调整适应它,也许跟预期会有一些差距。但是只要主体方向不变,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日常工作中的海漄

“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空间就行了”

记者:科幻对你小时候还有现在的生活产生过怎样的影响?

海漄:这个是有的,为什么我珍视它,因为它确实对我很有意义。我觉得小时候很幸运,很爱看科幻小说,播下了这样一颗种子,以后慢慢长大,也不见得它当时就会产生效果。其实从小学到中学,我的作文成绩只能说还行,过得去,但绝对不是优等生。其实,文学就不是很功利的,不是说我今天看一本,读一个科幻,就一定会让我在考试上、工作上或者生活上取得多大的突破,不至于。但是有这个爱好,是一种归属,心里面会很充实、很幸福。包括现在,面对这种剧烈的变化,我可以用比较淡定、泰然的态度去面对,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做出一些过激或者极端的选择。这可能是对我最大的意义。

记者:你在写作的过程中肯定会遇到麻烦,比如写不下去了,怎么面对这种阻碍,让自己重新拿起笔再进入到写作的世界当中?

海漄: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写作状态不佳,或者写到哪里卡壳了。那无非就是放一放,找状态好的时候再开始嘛。因为我对写作一直是比较随性,没有强求一定非得怎么样,很多东西就是水到渠成,实在过不去了,找本书看看,看电影或者我休息一下也可以啊,过一段时间再写呗。

记者:感觉你是非常有写作天赋的,当初因为什么契机选择进入金融机构的?这可能和你的天赋、才华不是很贴合。

海漄: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赋,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我们的努力程度远没有达到谈天赋的地步,包括我自己也是,到谈天赋的那一步,我还有很多努力的空间。就是说,有很多光靠勤奋就能解决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到。包括自己怎么写作的过程,我其实是非常清楚的,这个绝对不是说天赋,或者是灵光一闪的结果,是长期的积累,是做了很多事情之后才有的结果,跟我工作是一样的,得非常踏实。我觉得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讲,大家不用谈太多的天赋,多谈谈自己自身的东西吧。

记者: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海漄:其实我就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空间就行了。确实也感谢家里人对我的谅解和支持,因为我本身工作很忙,陪伴家人的时间也并不多,还把业余时间用了很大一部分在自己的爱好里。我回家跟家人稍微有一些相处时间,但并不多,包括家务活也没怎么插手。带孩子这方面有很多很多亏欠家人的地方。可能我回到家以后,就是跟太太说一说今天有些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然后孩子爬过来,逗一下孩子。就是爸爸带孩子,纯逗啊,我负责逗,可能苦活、累活都是太太做了,然后,爸爸就做爸爸的事情去了,把门一关。我就是这样的写作习惯,有一个不用很大,但是封闭独立的空间,但是确实这个习惯不太好啊。

记者:在《时空画师》里,故事的结局鬼影让主人公周宁做一个选择。如果你是周警官,你愿意和鬼影一样舍弃肉身,穿梭在那个高维世界中吗?

海漄:也许仅仅出于好奇心,我可能会去看一看鬼影所在的世界。但是让我完全舍弃这个美丽的现实世界,我是做不到的。其实可能有很多读者会有一个误读,觉得鬼影是一个消极、避世的形象,主人公可能是一个积极的形象,其实都不是。其实鬼影在失去生命之前,是做了很多很多事情的,他在努力改变那个时代,确实他已经尽力了,时代不是他能改变的,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觉得,他是奋斗过以后,接受现实,选择避世,也是一种正常的选择。他和我写的其他主人公是一样的,也是非常勇敢。我觉得他们能够有不同的选择,无非是因为身处不同的时代。包括现在,其实得益于我们这个时代是比以前好很多的时代,所以说我们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不会身不由己。

记者:在小说中,主人公周宁猜测,那个鬼影是全知全能的,谁知道在千百年的孤寂中,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偏执的怪物?那么现实生活中,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怪物在我们身边游荡着?

海漄:这个确实可能存在的,之前在成都的沙龙上,也有提到关于对外星人我们是怎么看的。其实外星人和你提到的这个概念是一样的,就是关于恐惧,未知的恐惧。包括我们刚刚说的虚幻的东西,比如说鬼影,以及一些恐怖、悬疑小说里面提到的关于虚幻的恐惧,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我觉得人类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但只要科学在发展,恐惧并不是无法克服的。我相信,人类可以战胜这种恐惧,像“大刘”一直说的,他认为宇宙的文明可能是一种零道德的存在。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道德观,它把我们看得跟蚂蚁一样,可能随时会毁灭我们。但是当外星人真的来了的那一天,我们仍然要去接触它,我们会很慎重地对它进行研究,我们并不能逃避。从历史上来说,我们的文明,绘画、文学作品中,都有这种对未知恐惧的反应,但这种东西会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自己信仰的建立,逐步消除,这种恐惧并不可怕。

记者:所以你是个乐观主义者?

海漄:对,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可能生活上会过得比较谨慎,但是谨慎之余我会非常乐观。

记者:你写的是历史科幻类题材,是不是尽量想还原真实的历史,甚至是为了某一个词句的运用斟酌推敲很久?

海涯:我认为历史本身是非常厚重、非常严肃的一门学科。我在结合它、幻想它的时候,非常慎重。我觉得我们不能陷入历史虚无主义。所以我在写科幻的时候,首要的原则是,历史通行的常识不能违背。另外涉及到一些历史背景、细节,我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也会尽量去找一些材料、论文尽可能真实还原。这也是我写作的追求:尊重历史,呈现一种真实感。

获奖后的海漄在接受媒体采访

“在小说里都可以啊”

记者:为什么选择金融行业工作?

海漄:当时就很单纯嘛,金融行业是一个有非常多机会的行业。我们年轻人不追求机会,追求什么呢?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包括我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我当然希望进入到一个朝气蓬勃、有发展空间的行业,这就是我所做的选择。我的爱好是我的爱好,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把爱好当饭吃。

记者:你认为深圳给你的创作注入了哪些元素?或者说给你带来了哪些影响?

海漄:我觉得深圳对我的影响更多是潜移默化的,我就是完全利用业余时间在写作。但这个时间怎么安排、怎么分配,那我肯定要对自己的时间有强的计划性,有一个自律的标准(在此前的采访中,他提到,“比如说今天我决定要写1000字,就一定要写足1000字。”)。我觉得这个都是深圳带给我的。我从大学毕业以后来深圳,我写东西的风格、态度,都跟深圳密不可分,我会用很自律、很职业化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件事情,我觉得这也是深圳这座城市的气质。

记者:你的获奖感言里有提到,“加班回家的路上,我也会去仰望一下星空”,每一次这样仰望星空的时候,你从星空上看到了什么?有什么困惑吗?

海漄:困惑其实很多,比如说,哇,另外一个恒星的世界离我们到底有多远,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小点,但是它实际上已经是很多光年外传过来的信息,它现在真实的情况跟我们看到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这颗星星是不是还存在?其实就是看到宇宙的一种宏大和无常吧。我的眼睛是看着星空,但我的脚还是在踩在地面的,我的人生也是一样的,我的未来也可能有很多不可预测的东西。但是我们去享受当下的美好就可以了。可能你生活上觉得是非常大的事情,过不去的坎儿。但放在宇宙尺度、宏观尺度上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记者:你平时工作的压力和创作的压力如何实现平衡?

海漄:我觉得平衡的话,其实就是时间上的安排,我工作时间就好好工作。大家都有业余时间,不管再怎么忙,大家都是有业余时间的,只是因为爱好不一样而已。有的人喜欢旅游,有的朋友喜欢玩游戏,有的朋友可能喜欢刷短视频、看电影什么的。相对来说,我的爱好就是写作和读书。我在这个时间上只要做好时间区分,其实两者不太会互相干扰。压力的话,其实本身我觉得你通过切换不同的思维方式,工作上的思维方式和写作上的思维方式的转换,本身就是一种压力的释放,我觉得这种转化其实就可以让我放松。

记者:你也说作品有很多自己的缩影,你的性格在角色身上有什么样的投射吗?

海漄:那肯定会有一些投射,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不可能是一个符号化的,或者非常完美的性格。我只能说,我把我自己生活中不能做到的,不能升华的一些东西在我的人物中进行一些拔高。在现实中我们有很多顾虑,有很多羁绊,并不能说按着自己的理想去做,但在小说里都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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