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三峡大坝将要建成,在此之前,张秉爱所在的湖北省秭归县桂林村海拔175米以下的房屋和田地注定要被淹没,村里800人都要搬迁。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张秉爱和丈夫在1992年和2002年两度拒绝了搬迁。
       1994年,有导演冯艳找到张秉爱,花了8年时间拍摄了名为《秉爱》的记录片,从方方面面展示了这位农村妇女夹缝中生存的无奈与艰辛。


       第一次拒绝搬迁
       1992年的时候,村里第一次动员村民搬迁,移民的地点是河对岸地势较高的村镇上。
       张秉爱拒绝了,因为他的丈夫腿部有残疾,平时农忙都要靠爸爸和住在山上的娘家兄弟帮忙,她担心一家人搬到那边很难生存。
       起屋和农忙是个大问题,“在这里我有娘家几个兄弟可以帮忙,别处都是生人,我一个人平地基、起屋都很困难;季节高头还是爸爸和几个兄弟帮我做的,种柑子也有他们帮忙。”


       她的丈夫还有残疾,孩子又尚小,她说:“我也不是讲客观原因,不是嫌这边比那边好,在这里舍不得,而是真的不好维持生活;要是他身体没有问题,我宁愿逃到远方去,只不过我放心两个孩子。就算是讨饭,我也要将他们养大拖起。”
       张秉爱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她丈夫,丈夫向村干部露出两条腿,他的髋关节一高一低,“你看是不是一粗一细,平时走路还行,就是干不得重活。”
       张秉爱所在的地区会种果树,秋天,她的丈夫负责摘橙子,她负责背,一次能背150多斤。


       张秉爱其实对移民很不安,她觉得自己只会种地,丈夫又残疾,在陌生的地方很难谋生。她甚至觉得如果她脱离了土地,可能会落得讨饭的结果。
       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不过对于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里的人来说,去城里生活可能真的类似让现在的地球人去其他星球生活。
       张秉爱婚前曾有过一个男朋友,但遭父母反对。没有婚姻自主权的张秉爱赌气嫁给了山下一个有残疾的男人。


       对于她这次的选择,父母都没有意见。当时山下一个工分有2、3角钱,山上只有3分钱。她父亲还说:山下离水近,喝水都清凉。
       结婚前一天她还在坡上种豌豆;那时候穷,婚宴的米饭里还要掺苞米。婆婆不喜欢这个残疾儿子,对儿媳也不很重视,平日很少给张秉爱家提供什么帮助。
       婚前,只有丈夫给她送来几团红毛线做头绳,张秉爱拒绝了,
       “我也不是深山沟沟里来的”。不过张秉爱记得当时丈夫给她叫来一个锣鼓乐队和四个姑娘接亲。


       结婚第二天,张秉爱就早起去打水做饭,丈夫像原来在家一样睡觉。逐渐地,丈夫才意识到妻子很辛苦,开始分担家务。
       他们村里的人认为人有灵魂,张秉爱说:
       人的灵魂是不会轻易跟着人走的,她起码结婚20多年才会梦到自己婚后的家,之前梦里都是娘家。
       听说村里移民的时候,张秉爱很是慌张,好不容易从山上搬到山下,好不容易习惯了山下的生活,怎么又要搬到更远的山上去了?
       丈夫干不得重活,婆家也不怎么关心这个残疾儿子,自己若是搬到远方,离开了娘家的照应,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平地基造房屋?


       当时农村造房都靠的是人力一砖一瓦地建设,光是垒墙就得好几个人合伙。
       如果张秉爱一家要搬到对岸去,首先就要把自己老房子的瓦片一块一块卸下来,有用的房梁和柱子都拆走,还得分好几次坐小船运到对岸山上。
       那个时候,张秉爱的孩子还小,大儿子也才5、6岁,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大部分力气活只能靠张秉爱一个人完成。
       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在农村,拖着残疾的丈夫和两个幼儿,越过宽宽的江面,去对岸山上盖房,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秉爱问过负责三峡移民的干部,能否给她家一些援助,得到的回复是:村里也穷,没有办法帮他们,他们只能自己搬家造房。


       村里干部还告诉他们,以后这边可能会断水断电,你们孩子的户口登记也会出问题,会影响到上学。
       张秉爱说,她不怕,就算没了户口,他们也会拼命活下去的。她的孩子也说,学校不要他,他自己就趴在学校的窗外面听课,晚上没有灯就用蜡烛写功课。
       就这样,张秉爱一家人拒绝了这次移民。她丈夫的哥哥一家则搬走了,他们曾住在张秉爱家隔壁,两家共用着一个屋顶和一面墙。
       哥哥把家里大部分有用没用的东西都拿走了,家具、农具、瓦、陶甑、碗筷等等,留给张秉爱废墟似的只剩半边的房屋。


       村民搬走那天,剩下的人给他们送行。男男女女背上都大竹箩筐运东西,有个老头甚至要把柴火也都带上,被村民调侃“当心镇上的人笑话你”。
       人们在河边放着鞭炮,祝愿他们能在远方平安生活。对于上个世纪90年代,生活在湖北偏僻小山边的农民来说,下游的村镇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
       分别后,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那个年代,交通和通讯都很不方便,一些农村老人可能一生都没有见到过外面的世界。


       第二次拒绝搬迁
       2002年,村里再度要求张秉爱一家搬走的时候,她的大儿子已经上高中了,小女儿即将中考。
       接受拍摄的时候,准备出门上学女儿正在罐里取钱。
       “要27元,12元中考费、1元照相费,剩下的做伙食费。”
       张秉爱把补好的帆布鞋给女儿,站在门口目送并嘱咐女儿别跑太急,哥哥才刚出发。
       10年过去了,张秉爱依旧过着贫穷的生活。


       不过她确确实实坚守诺言,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没有让任何一个失学。既然孩子已经长大,张秉爱也决定要搬迁了。
       这次搬迁的主要对象是海拔175米到135米以及之前未搬走的海拔135米以下的人家。
       搬迁的时间定在当年秋收结束之后。
       这次,张秉爱和丈夫看中了一块建屋的地皮,距离他们家的田地不远,而且也在海拔175米以上。
       他们构想着未来的生活,本来海拔175米以下是不建议种东西的,但张秉爱舍不得地,打算种一些桃子树。


       她说:“水库总是要留一些泄洪水的高度的,平时水涨不到那么高;桃子树长得快,四年就能结果,到时候我就搭个小棚棚照看着,一年结个一百斤,三毛钱一斤,就是三十元。”
       但移民的问题没有张秉爱和丈夫想象得那么顺利。她相中的那块地被城里来的地质勘查员认定为易出现滑坡和坍塌的问题,已经被划为县滑坡重点治理区范围。
       按照上面给村里的规定,张秉爱一家只能搬到桂林村三组一块名为的“烂草坪”的面积上去,没有其他选择。


       这样就导致几个问题:其一,土地承包是以原农业小组为主,张秉爱是二组的村民,她家的地都在二组那边,住在三组耕种很不便利;
       其二,拨给张秉爱的地在一个缓坡上,没有经过平整,都是大块的岩石,平整土地需要花很多钱;其三,移居的地方不属于集中移民而是分散定居,没水没电,离河也很远。
       村里给出的搬迁安置费是650元一人,张秉爱一家四口人,应得2600元。
       如果请工人平整土地,至少需要1000元,此外还需几万元建房。


       也就是说,尽管村里给了她土地盖新房,她还有很多困难不能解决。负责移民的政府工作人员建议她可以先去学校的坝子居住,过渡一下。
       同时,村里派点工,出点车费,和她共同想办法把老房子拆掉。至于平整土地,村里实力不足,他们不能负责。
       张秉爱的丈夫熊云很不满意“过渡?你们承诺我们过渡到什么时候?我只要求我的屋场是平的,坝子平了我马上就拆屋。”


       政府部门人员还表示外迁到其他城镇也是一个选择。但是张秉爱从来没有离开土地生活过,对城市完全缺乏了解。在她眼里农村生活是苦,但是也实实在在。
       在她的认知里,土是最宝贵的,任何东西都能种。她很害怕去城里住,她听说一些农村到城市的姑娘会出卖身体赚钱,她觉得
       “那是很不正常的,城市里靠本事赚钱才是真本事,多少人挣的都是不正当的钱。”
       张秉爱的想法可以说是淳朴,但也确实过于闭塞。但对于一个世代生活在山村的贫穷农民,一个整天忙于劳作的乡村妇女,我们不能过于苛求。
       因为害怕去城里不能营生,张秉爱完全放弃了外迁的建议。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用不了多久,张秉爱的老屋必然会被水淹没。


       政府工作人员告诉张秉爱,她只要迁过来,他们马上就会拉电线和水管过来,保证她家的水电。
       他们还答应张秉爱,会给她申请在屋前批一小块菜地,好让她平时做菜摘点小葱香菜。
       思来想去,张秉爱还是决定答应搬迁。负责搬迁的政府人员给了她纸笔,让她写下搬迁同意书。张秉爱愣了好一会,脑袋空空的,一时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写。
       回到家,张秉爱和丈夫又后悔了,他们还是不满意分配的屋场,那里实在太偏太不方便。
       在那块地方花几万元造房子,张秉爱觉得那就是活受罪,自己会累得少活个五年十年。


       张秉爱拿着发下来的移民告知书读了又读,“这是秭归县三峡工程库区移民安置实施办法,农村移民安置是整个移民工作的重点和难点。县、乡、镇各部门要充分发挥各部门的职能和作用,主动支援、服务农村的移民安置工作。”
       她和丈夫都觉得负责搬迁的工作人员没有做到位。
       张秉爱的儿子成绩很好,在秭归县第一中学读书,马上要高考了,搬迁的事情也给他的心情带来苦恼。
       每个月张秉爱都要给儿子送生活费,虽然儿子每次都说还有钱,但张秉爱还是坚持把钱给他。当时义务教育还是六年制,大儿子读高中的钱占了家里很大的开支。


       张秉爱去看儿子的时候会和他相互谈心。“从前数学还可以,最近数学成绩一直没有上过120”,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
       张秉爱则表示,“家里的事,一概莫操心。如果你高考成绩差一点点,我还是准许你复读一年。我知道搬迁安置的钱能供你上大学,但就算不搬迁,我也一定会供你上大学的。
       爸爸妈妈并不想从你这里得到多少享受,就像你太爷爷一样,只要你们过得幸福我就安心了。
       张秉爱可能误会了儿子,误以为儿子想要外迁到镇上是为了安置费。


       她的儿子完全意识到自己老家的房子很快就会被淹没,也知道自己很难说服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放弃土地去城里赚钱。
       从县里回村的路上,张秉爱又去找了当时在公路旁搭集装箱住着的地质勘查人员,问是否能在他们走后,买下这个工棚,暂时住着,再慢慢盖房子。
       但这块地属于村里,外来工作人员根本没有权利答应张秉爱的请求。
       张秉爱向村里提出在公路边建房的申请,村里的干部表示,
       非移民户由村里的土管来负责,像张秉爱家这样的移民户必须经过长委统一规划。


       单纯的张秉爱误以为之所以不让在公路建房是怕她家的房子影响城乡美观,还说“一定会把房子建得漂漂亮亮,不给政府丢脸”
       就这样,不愿搬到烂草坪也不敢外迁的张秉爱成了钉子户。后来,儿子高考落榜,放弃复读的机会当兵去了新疆。
       2003年2月,长江水位上涨到135米,张家小屋被彻底淹没在水底。张秉爱先是在自家田里搭了间棚子住了一年,
       后用全部房屋补偿款4800元买下公路边的几间窝棚,一直住到现在。


       结语
       张秉爱很坚强,村里老有人在她背后嚼舌根“她嫁给瘸脚是前世的报应”,她却要让他们看到自己能用力气让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她对残疾的丈夫不离不弃,靠田间劳作,养育大一儿一女,让他们都接受了教育。
       但在移民的事情上,她又“继承”了山村的愚昧、闭塞和保守。
       搬到镇上去其实是个好选择,很多经济好的镇上甚至会为移民提前造好房子,种好地。
       但张秉爱不敢去外地,要是去的地方不欢迎外人,或是找不到工作,自己就拖累了一家人。


       她的眼界受限,毕竟,她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山中过着看山吃山、极其艰苦的生活,根本没有太多支配自己命运的原则,对他们来说能够保持原样,不至于下滑就很满足了。
       张秉爱确实爱着她的家人们,也爱着这片土地。她对家人很负责,有勇气向干部提出自己的意见,她奋力拼搏过,虽然碍于她自身见识不足,使努力的方向出现了错误。
       好在,张秉爱的儿子女儿长大后,将收入邮寄给父母,张秉爱和丈夫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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