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但也有一些人选择原地过年,
他们之中有的处于失业状态,
没钱回家,甚至没钱吃饭;
有的正经历困难时期,
害怕被亲戚问起时的窘迫。
如今,在北京、上海、广州、杭州、成都等地,
越来越多的“免单餐厅”正在出现。
这些餐厅为遇到困难、没钱吃饭的人,
提供一顿免费的爱心餐,不求回报。
其中大部分是个体经营的小餐馆,
也有部分是连锁餐饮。
在全国各地都可以发现针对有困难者的“免单餐厅”(图片源自网络)
餐厅的免费用餐告示往往是这么写的:
“如果您最近遇到困难没有收入,
告诉店员来份‘爱心餐’,
吃完直接走就好,不必客气!
只希望将来在您有能力的日子里,
帮助一下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一条也曾经报道过一位中国台湾的黑道大哥颜维勋,开了家穷人免费的面店,4年间送出4万碗面
一条和4位做免费餐的老板聊了聊,
他们分别在北京、上海、广州、杭州经营自己的餐厅。
有人的丈夫身患重病,
自己却仍在帮助有困难者;
有人在网上分享做免费餐的经历后,
收到了许多恶意与谩骂;
也有人提供免费餐10年,
虽然自己还在租房,为孩子的学费焦虑。
为什么坚持做免费餐这件事?
听听他们的回答。
编辑:马诗韵
责编:陈子文
一碗行善面
中国台湾的行善面店
“如果您遇到了困难,请悄悄告诉服务员或者老板,我们可以免费提供饭菜,解决您的温饱问题。”一张红底白字的告示显眼地贴在萍萍餐厅的入口处,餐厅位于上海杨浦区,邻近大学和医院,大部分顾客都是医护人员、大学生和附近的上班族。
餐厅老板甜甜告诉我们,免费餐包括一份小炒和一碗汤,平时售价约在35-40元。六七年前,她从父母那儿接手了这家餐厅,也继承了他们乐于助人的习惯。
萍萍餐厅
“之前店门口有乞讨的人,我经常买一些包子给他们。我想让他们进店里吃,但他们怕影响别人就餐,我说没事的,后来想着干脆贴个告示。”写告示的时候甜甜犯了难,“我当时还上网搜了一下,怎么写这个话,让别人心里舒服。”
自2021年告示贴出至今,萍萍餐厅已经接待过上百位来吃免费餐的顾客。事实上,越来越多像萍萍餐厅一样,面向有困难者提供免费餐的餐厅正在全国各地出现,其中大部分是个体经营的小餐馆,也有部分是连锁餐饮。
2024年4月,东北人于洋在杭州加盟了“刘文祥麻辣烫”,店铺开业后三四天,他就在门口张贴了“免费用餐”的告示。他说,这并非总部的要求,而是个人的决定。他提供的免费套餐是一份20块钱的麻辣烫,“会比平常的套餐多加一些面。”
“你就跟店员说要一个免费餐,店员就懂了,也不会让你难堪,只会问你吃什么辣度,吃不吃蒜,跟对待每个客人一样。我和他们说过,第一,不要瞧不起任何来吃免费套餐的人。第二,不要大声宣扬,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
面馆里的爱心墙
青海人韩四力毛同样顾虑到了吃免费餐的客人的面子问题。他在广州白云区经营着一家高原精品拉面馆,店面不大,进店右手边有一面“爱心墙”,上面写着,“如果你饿了,可口袋里没钱,那就用墙上的小票吃一碗爱心面吧。”韩四力毛说,如果没钱吃饭的客人羞于开口,只需从墙上撕下一张便利贴交给店员即可。
这些爱心形状的便利贴是韩四力毛自己贴上去的,也有一部分来自其他顾客。“有些顾客会捐爱心面,10块钱一碗,20块钱两碗。我让他们在小票上写一些鼓励的话,希望遇到困难的顾客看到以后振作起来,对生活再次充满信心。”
北京友谊医院对面,一家烧饼店的告示(图源:@不会起名字的怪力少女)
第一个来于洋店里吃免费餐的客人是通过外卖员介绍来的,“来取餐的骑手都知道这件事,他们会去说,如果你吃不上饭了,银泰城有个麻辣烫店,老板肯定免费给你做一碗。”
于洋记得,这位客人是一个从湖南来杭州务工的大哥,“他说自己钱也没了,手机也不会用,晚上没地儿吃饭,听一个外卖员说了我的店,就来碰碰运气。”于洋给大哥做了一碗中辣的麻辣烫,烫了大哥爱吃的黄面、豆皮、青菜,“我问大哥好吃不?他说,我这时候吃啥都嘎嘎香。”
韩四力毛的面馆
来吃免费餐的顾客中,青年人和中年人都有,没有工作是大部分人的处境。韩四力毛回想起有一次,一个快60岁的男人一直在店门外徘徊,几经询问下对方才说,“能不能请我吃一碗面?”
那天他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钱包手机全都被一起来务工的老乡偷走了。到达广州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钱,只好在大街上到处走,想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走到韩四力毛的面馆门前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那张免费餐告示让他停下了脚步。
韩四力毛说,“我问他,你还要去哪里?他说要去火车站,那边有另一个老乡,先解决一下困难。他吃完面以后,我给了他十几块钱。我说,走到火车站还要走很长的路,大半夜也走不到的。门口有公交车,你坐公交车去吧。他说了声谢谢,拿着十几块钱走了。”
韩四力毛的面馆距离火车站有十二三公里,有段时间,一个住火车站附近的年轻人常来吃免费餐。“他因为疫情工作没了,在抖音上看到我的爱心面馆以后,他也没钱坐公交车,每天都是走路过来,只吃一顿,来了半个多月。”
几位受访的餐厅老板都表示,如果免费餐没有吃饱,可以再加;如果生活的困难还没有解决,也可以继续来吃免费餐,“管他到饱,”甜甜说。
甜甜给一个捡破烂的阿姨打包了些饭菜,让她带回去给其他捡破烂的人吃
甜甜的店里曾经来过一个贵州小伙,来上海一个月也没找到工作,来吃免费餐的那天,已经一整天没吃过饭。甜甜给他炒了一盘菜,他很快就吃得精光。第二天他又来吃免费餐,和甜甜诉苦,自己没有回老家的路费了。
“他年纪不大,我想着如果直接给他路费,等于告诉他可以不劳而获,这是不好的。”甜甜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做一段时间服务员,赚点钱再回去,贵州小伙答应了。
“他蛮可怜的,身上就一件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住在我们宿舍的时候,他每天晚上回去把那件衣服洗了晾干,第二天再穿。”甜甜回忆道。贵州小伙干了一个月服务员,甜甜按照店里的标准给他发了5000块工资。“过了大概半年左右,我收到他的微信,他说他找到工作了。”
行善面馆中的捐面者名簿以及待用面数量
今年50岁的王丽辉,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名为香婆王面庄的面馆。店里的免费餐告示是2024年11月贴出来的,但在此之前,王丽辉就一直在为有困难者提供免费餐,“我想的比较简单,就一碗面,没那么复杂。”
二三十年前,王丽辉还没来到北京开面馆时,就已经做起了免费餐。她是四川人,小学没毕业,很早就嫁到石家庄。20多岁的她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拉着做好的盒饭去石家庄火车站摆摊。
年轻时的王丽辉
“刚去我就发现,好多睡大桥底下的、疯疯傻傻的、岁数大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们会上我这边捡客人没吃完的饭来吃。别的摊位都不允许他们去捡,怕影响生意。我这里无所谓,只要是人,都一视同仁。”
和他们熟了之后,每天开张前,王丽辉就先用口袋盛些饭菜,给他们拿去坐在阳光好的地方吃。当晚没卖完的盒饭,也都分给他们。“有10来个人吧,和我关系特别好,城管来了,他们还帮我一起收摊。”
顾客在王丽辉的面馆里用餐
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王丽辉认为这是她的天性,“我妈就很善良,可能是遗传。”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亲历过吃不上饭的困窘。她曾跟着丈夫和几个老乡去山西上煤矿,在最困难的时候,四男一女要分吃三两从小卖部赊来的挂面,一天只吃一顿。“现在开店了,我经常问客人面够不够,再加无所谓,面这个东西不值钱——虽然说我也没多少钱。”
2012年,韩四力毛的面馆在广州开张,生意不错。他年轻时开大货车,也有过被拖欠工资比较困难的时候,“当时是一个老乡请我去自己的饭店免费吃了一顿,还帮我要回了工钱。我一直在想,表面上看起来,大家在大城市都挺体面的,但是肯定会有遇到困难的人。我想帮一下忙,但是没有找到具体的方法。”
2015年,他带父母去甘肃临夏旅行,偶然在一家当地面馆看到了免费餐的告示,“我想这就是我要的方式。”回广州后,他立马依葫芦画瓢做起了爱心面馆,如今已是第10个年头。
“我担心,吃不起饭的时候,有些人可能会做一些违法的事,比如说偷东西,这样等于毁了一个人的人生。我本来就是做面的,客人过来吃一两碗面,甚至吃七八碗面,对我来说都是小事。”韩四力毛说,“我是少数民族,也想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民族的正面现象传播出去,这是我的责任。”
于洋店中的麻辣烫菜品
于洋做免费餐的出发点却有所不同。他来自黑龙江大兴安岭,初到杭州时,对于大城市的人情淡漠十分不适应。2023年年底,他借住在杭州的亲戚家。有一天,亲戚去外地看病,当晚不回来。于洋回到家门口时,手机正好没电了,但开锁密码也记在手机里,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在街上转了两三个小时,真的是饿,想找一家店能先给我一份吃的,给手机充个电,开机了马上就可以把饭钱付给店家,但得到的都是拒绝。”最后于洋只好去了派出所,“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是开店了,一定要有(免费餐)这个东西,帮助别人。”
正在制作行善面的颜维勋
有些时候,吃免费餐的客人会试图回报店家,韩四力毛说,他们提出要留下来洗碗,或是拿到工资了来还钱。这些提议都被韩四力毛拒绝了,“我跟他们说,这个面钱不用还了,等你们以后有工作了或者生活变好了,帮一下身边那些遇到困难的人。”
也有些时候,提供免费餐的店家会受到质疑、欺骗,甚至谩骂。
甜甜曾经接待过一个“蹭”免费餐的客人,“他是上海人,在我们店附近当保安,但他说自己这一个月都没钱,我就让他先吃了几次(免费餐),后面就不提供了。因为我觉得他不需要租房子,又有稳定工资,不是真的可怜。几天之后,免费餐告示就被撕掉了。”甜甜查了监控,撕告示的是一个戴帽子的男子,看不到正脸,“我感觉就是他。”
于洋曾经在社交媒体发帖记录了自己做免费餐的经历,意外地收到了大量点赞和关注,却也招致了质疑和谩骂。“有人私信我说,我就是为了博取流量,让生意更好。也有人通过外卖平台备注‘吃不上饭了’,要东要西,如果我不给就是假善,他们就要写差评。”
因为受到质疑,于洋不得不晒出了自己的公益记录和器官捐献证明
这些都使于洋陷入了自我怀疑,最后不得不又发了一篇帖子,晒出自己过往做公益的证明。他长期坚持为世界儿童基金会和腾讯公益捐款,疫情期间,他还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协议,“我把自己都给捐了,还怕别人说我吗?”
韩四力毛也有类似的经历。他的店铺曾经在抖音上火过一阵,“有些朋友看到了就来给我说他遇到困难了,想问我借点钱,等找到工作就还我。我借了好几个人,但是他们都没有还钱。”谈起这段经历,他有些无奈,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做爱心面馆,“来店里边寻求帮助的人,不管是骗子也好,是真的遇到困难也好,我都不会详细打听的。他骗也骗不了多少,一两碗面就是举手之劳。”
对待“骗子”,王丽辉也同样抱着豁达的态度,“面也就三块多钱一斤,让别人吃饱饱的,暖暖和和多好,我还做好事了。”
正在吃行善面的老人
2024年,对于许多行业而言都并不容易,餐饮业尤为艰难。“现在大家手上都没什么钱,店里的收入也没有以前多了。”甜甜说,客流量少了,餐厅利润也少了。
于洋则向我们抱怨平台优惠券对于商家利益的损害。2024年,不少平台都加大了优惠券的补贴力度,促进消费。“商家都欲哭无泪,比如我今天干了80单,得有20单不挣钱,”于洋说。
他和我们算了一笔账,一份娃娃菜的外卖价格是3.88元,在扣除优惠券、平台抽成、租金和人力成本之后,只赚0.3元,“如果顾客深夜点单,美团会要求商家再承担一部分多出来的配送费。最后,这份娃娃菜我可能一分钱都不挣,”他说,“很多人觉得麻辣烫越来越贵,如果你不做餐饮的话,真的不知道这行有多难。”
王丽辉做的面条
除了大环境的挑战,不少餐饮老板也要面对生活的压力。王丽辉在面馆附近租房,她的丈夫则留在老家治病,“我小孩他爸得了尿毒症,七八年了,一直在老家透析,每个月会领补助。”王丽辉说,“你说我现在都这么困难了,我是还想帮助别人的。我一直相信,人的财运是凭你的付出,你付出的多就得到的多;付出的少就得到的少。”
王丽辉的面馆只靠她和一位员工打理,每天朝九晚九,“(就算这样)也不挣钱,其实大家都挣不到钱,大环境就这样的,急有啥用?”
正在工作中的韩四力毛
韩四力毛的面馆也针对环卫工人和残疾人优惠
“好多人都说我在这边做了十几年了,肯定赚了不少钱。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到现在还是在租房,这两年房租、工资都涨价了。我小孩也在慢慢长大,开支会越来越大,肯定是有压力的。”韩四力毛说。
但他还是想把免费餐一直做下去,此外,他还一直为环卫工人和残障人士提供半价吃面的优惠。“附近的环卫工人都特别善良,我请他们过来吃,也不好意思来。还有一个可能,他们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不太喜欢吃面。后来我就每年两次请他们吃顿饭,做些我们家乡的特色菜,手抓羊肉之类的。”
于洋认为,即使是有人借机薅羊毛,他也算宣传了东北麻辣烫,是一件好事
于洋认为,做免费餐也算是一种底层互助,“虽然我很难,但是也比很大一部分人要活得更好、更轻松一些,有很多人还吃不着饭呢。我也提供不了什么,只能给你一碗麻辣烫。”
去年年底,他在值夜班时认识了一个附近拾荒的大娘。“她进到店里说,两块钱能吃一顿饱饭吗?我说可以,就烫了一碗麻辣烫,加了点有营养的鸡蛋、蔬菜。”
后来,大娘常来于洋这里吃饭,一般都在深夜,客人不多的时候。“她是一个特别逗的人,又特别有原则。”大娘会和于洋炫耀当天的收获,如果破烂卖了80块钱,就给他一块钱作为饭钱。卖了120块钱,就给他两块钱。
于洋让她不用给钱了,大娘说,“不给钱不行。我是没有多少钱,我也还是占你便宜了,但是我心安。谢谢你每次给我做(麻辣烫)。”
“我能理解,现在很多人压力大,戾气重。像我们开店的,有时候没有生意了,也会有压力。”于洋说,“麻辣烫就是一个平民食物,我们做这行的也真的是底层,但你不能把压力再转给比你更底层的人。如果我们不抱团取暖的话,谁来帮助我们?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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