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沸点工作室《谈心社》栏目（公众号：txs163）出品，每天更新。
“扇中之字，为女书字，此字传女不传男。”
平时关注女性议题的朋友，或许对“女书”并不陌生。
这是世界上仅存的，也是唯一的女性文字，以“女人创、女人用、女人传”著名，已被列入第一批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8月31日，一部以女书为题材的电影在国内上映——《密语者》。
作为一部纪录片，《密语者》宣传的是：
“中国首部以女书为背景、聚焦女性成长的纪录电影。”
尽管讲的是发生在中国、女性身上的故事，但它在全球范围内都备受关注。
去年，《密语者》入围第95届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短名单，英国电影协会评价其为“今年最美、最具变革意义的纪录片之一”。
非遗、女性电影、奖项提名、媒体盛赞……
如此种种，让不少观众抱着高期待走进了电影院。
片长仅有86分钟，但许多人看完后发现，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又很难用“烂片”轻易概括。
《密语者》，到底怪异在哪？
01
“身为女子心相通”
在发源地湖南省江永县，女书有个更通俗的名字：“蚂蚁字”。
指的是这种文字的形状，如柳叶，如弯刀，随着字的变换两侧还有点点黑墨，远看形如蚂蚁。
女书作为当地女性之间沟通交流的“加密文字”，外人难以区分辨认。
这正是《密语者》名字的由来。
海报上写着女书歌“身为女子心相通”
纪录片围绕两位和女书有关的女性展开，通过镜头展现她们的生活和蜕变。
一位是生活在江永县的胡欣。
她是目前女书最年轻的传承人，经常带着女书在全国各地做宣传，平时在江永的女书博物馆做解说。
另一位是生活在上海的吴思慕。
她既是声乐老师，业余也会创作女书艺术作品，是更年轻一代的女书文化传播者。
影片以女书为线索，逐渐牵出了两个人各自生活中面临的感情困境。
女书传承人胡欣的故事讲得很隐晦。
她在镜头前说，自己每次路过前夫家附近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
离婚的原因是，“他想要个男孩，我觉得有压力”。
曾在上一段婚姻中遭受家暴。背对着镜头的画面，她平静的旁白诉说着那段不堪的经历。
“他打我的时候不让我哭，因为他家房子后面还住着他的堂弟。”
迫于前夫想要男孩的压力，她更是将怀了六个多月的女孩引产。讲到此处，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不过，尽管经历如此惨烈，胡欣还是隐忍泪水说道，“我还是祝福他心想事成，毕竟他那么想要男孩。”
另一条故事线中的吴思慕，在纪录片拍摄期间有一位打算结婚的男友。
相识不久，她用女书给他写情书，6句话72个字考验他一周内读懂，但仅用一天男友就“破译”了。
“我省去了六天”，男友炫耀道。
有这份“懂得”，吴思慕也和男友感情越来越稳定，于是跟着他回了老家，却经历了一连串的“爹味说教”：
不仅当场磕头、听家训，还被教导婚后要做家务、烧饭。
最进一步被男友要求放弃女书，找更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
在影片的最后，吴思慕选择了分手，回归单身，也从上海搬回了老家，继续自己热爱的女书创作。
故事行进至此，主人公唱起女书歌的唱词，道出颇多无奈与遗憾：
早知如此叛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不难看出，女书作为影片中的重要线索，既是胡欣的事业，也是影响吴思慕做决定的推手。
但看到结尾的观众，似乎仍然对“女书”本身的内涵一头雾水，更多是感受到两位女青年历经情感波折后淡淡的伤感。
“一部纪录片，居然拍出了恋综般的粗陋情绪宣泄出口。”
想深入探究女书的历史过往，只能从老一辈女书传承人何艳新的寥寥数语中可窥一二。
这位80多岁的老人，是女书最后一位“自然传承人”，在影片中出镜并不多。
但她身上再现的女性历史生存状况，从一个生活细节就足以体现——
“丈夫有几个兄弟长得都相似，我给他们提洗脚水的时候，我不能抬头，我经常认错谁是谁。”
在过去的习俗中，女人抬头看男人是不礼貌的。何艳新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故事，背后是女人像奴隶一样的生存现实。
正是这样残酷的现实，构成了当初“女书”诞生的背景。
但纪录片似乎并没有打算对历史传统深入探讨，而是选择一语带过，继续将目光聚焦与现代社会的女书和女性。
“不管它现在什么样子，都跟我们以前的女书没有关系。”
这是影片中，何艳新在目睹现代女书发展状况后说出的一句话。
或许，这不仅是对女书的概括，也是对纪录片的概括。
02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我想讲一个女书和现代女性的故事。”
正如导演冯都所说，纪录片的镜头始终瞄准的是现实生活，和身处其中的女性。
对于女书传承人境况的描绘，不得不说是精准狠辣——
胡欣在女书宣传演讲过程中，被男听众不断以“美女”恭维和打断；
在展台写书法时，被路过的男游客指点江山，有人说她字写得太小，有人指导她宣传方式太老；
在台上，胡欣表演女书给男观众看；台下，又被觥筹交错的男性包围。
现实中每天发生的情景，在影片里一次性集中展现，这让荧幕前的观众，立刻感到如坐针毡。
“导演太会拍男凝了，看得我痛苦挠头生理不适。”
如果说，在女书日常宣传中上演的男凝只是讽刺。
那么在女书商业化过程中，被镜头记录下的桩桩件件，绝对称得上是一出“荒诞闹剧”。
有人将女书设计成男性服装上的纹样点缀，并美其名曰，“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女性对男性的关爱，和爱的传递。”
有人开发了文字全是女书的智能手机，2199元的售价，却因为消费者看不懂女书而无人问津。
在女书国际文化交流中心成立仪式上，站在金灿灿的牌子左右的，是6个男性领导。
随即在揭牌仪式上，整个牌子被不小心掀翻在地。
会后有领导提议，要借女书IP打造市场上最贵的高端芋头。
一番争论后，女书最终和KFC联名了。
在影片里，女人在做宣传，男人在谈生意。
女书困在商业化里，而片中的女性则被困在“女书”里。
女书，早已不是当初女人之间互相扶持的工具。
一片闹剧中，女书的唱词再一次从背景中响起——
一只小鸟，
第一次离开大山，
她能飞吗，
她能鸣叫吗。
事实上，作为一部纪录片，素材的选择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导演的价值倾向。
这一点，从影片结尾故事线收拢的方式上最能体现——
农村的女性胡欣没有丈夫和孩子，但说出：“当我强大了，女书也就重生了。”
城市里的女性吴思慕差点陷入婚姻，也有相似的表达：“女书就像灯一样，在那照着我。”
“女性在困境中没有选择放弃和自怨自艾”，似乎是导演最终想要完成的表达。
影片中女书充当了一剂解药，但始终没有剖析主人公选择女书背后真正的驱动力。
婚恋关系之外，影片对她们作为主体性的性格、精神等方面的探索，几乎没有。
这让以女书这一厚重的元素串联起的当代“恋综”叙事，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略显浅白。
同时也让几处女书唱词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情节上的缝补，而不是浑然天成的情感流露。
这不仅同样是在消费女书，也是对主人公人格的轻视，很难说影片是真诚的。
让观众为数不多的几处共情，几乎都来自老一辈传承人何艳新的话语：
“你要做不一样的自己，不能因为外在的压力去束缚自己。”
屏幕内外，女书背后的困境与力量都呼之欲出。但遗憾的是，影片选择了——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03
如今的女书，如今的女人
“女书是天上流泪的星星。”
作为一种写满了女性苦难的文字，女书随着近两年女性议题的频繁讨论，开始被人们了解。
正是出于对女书和女性困境的关注，很多观众不忍给《密语者》打低分。
在电影主页，“一颗星给女书，一颗星给何艳新”的短评比比皆是。
而对于影片本身的锐评，网友则各有各的角度，给出自己的精准解读：
“导演在女性主义方面，已经落后于中国青年观众。”
“女书，已经变成了时尚单品。”
“摄影机侵入太明显，甚至有摆拍和演习的嫌疑。”
“浪费题材，路走窄了。”
从前期宣传的非遗、女性电影、奖项提名，到走进电影院如坐针毡。
观众情感上的期待和失望，直接造成电影口碑的撕裂。
归根结底，是由多方面的“错位”引起的——
冲突最外显也最直接的，当然是电影创作者和观众的错位。
导演在采访中曾说，“我不想做一部历史题材的科普纪录片，这样的片子已经有了。”
而不少观众期待的，恰恰是想加深对女书历史、文化内涵和传承脉络的了解，感受蕴含其中的女性力量。
而从根本上，是女书的历史和现状的错位。
正如何艳新所说，“你们的女书是跳舞，我们的女书是密室。”
曾经在女性的手绢、衣物、折扇上手手相传的加密文字，如今被破译后进一步商业化，作为文化符号走上更大的舞台。
如今的女书，不再需要被当作沟通工具，被束之高阁。
女书成为展品，甚至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图源hiddenlettersfilm官网
女人们虽苦闷，生活也远不只是围绕着男人和婚姻打转，开始有了更多的选择。
强行把女书和现代女性的故事绑定的《密语者》，给观众带来一种很强的虚浮感。
此外，导演自述自己是在自身苦闷时被女书的故事安慰，于是想要拍这样一部纪录片。
图源：《纪录片导演冯都：女书，一盏在我们内心发光的灯》
带着这样的预设和创作动机，很难说没有影响作为纪录片的真实。
如果尝试把胡欣、吴思慕的故事，和女书的故事拆开来看，似乎就显得合理了。
作为一个健全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来讲，胡欣的离婚和吴思慕的分手，这样的选择都太正常不过。
诚然，女书作为事业和兴趣爱好，给了她们的生活一个出口，结识伙伴的机会。
假设她们的人生故事里，发生作用的不是女书，也能够是其他的东西。
正如片中女性所说，“应该怎样过好我们的一生，答案是未知的，也是开放式的。”
我们知道的是，当一个女性历经风帆后，仍然能从容唱起女书歌：
好女赢得千人意（好女可敌千军万马），
好马赢得万人骑（好马可驰骋于万人战场），
过了几多山和岭（她翻越无数崇山峻岭），
过了几多水和江（她跨过无数江河湖海），
一路行程来得远（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青松树下好乘凉（在大树下吹风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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