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花,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好啊。”
“你要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没问题!”
相似的誓,黎狸花从小到大发过许多遍。小时候,她说到做到,因为相信真的有神。而现在,当誓言面临分崩离析的时刻,她并没有找到能够遵循的声音。
黎狸花最好朋友的伊杏,在遭遇一些情感困惑时,第一时间来到了狸花所工作的学生心理中心,填写了一张预约咨询的申请表。在紧急联系人一栏,伊杏填上了狸花的名字。这份从天而降的信任,一度让狸花无所适从。
伊杏问狸花:“你会帮我保密吗?”
“理论上会。”狸花心虚得要命。
1
伊杏很快开始了心理咨询,频率一周一次,每场咨询40分钟。
狸花负责全程跟进,每次伊杏过来咨询的时候,狸花都会给她签到并确认下周咨询的时间。做完这些事后,她偶尔也会祈祷,希望伊杏遇到的可别是什么“大麻烦”。然而离谱的事还是发生了,距离伊杏咨询结束还差最后一周的时候,狸花突然被这位好友告知“要结束咨询”。
“好奇怪,辅导员找了我谈心。”伊杏表面漫不经心,目光却没从狸花脸上移开,“是不是你……”
狸花庆幸心理中心现在只有她们俩,她得以放声辩解两句——“怎么会?瞎说什么啊。”
伊杏也不甘示弱,高声回怼,“你才瞎说!”
“嘭!”
门开的瞬间,两人一齐闭嘴。
心理中心的负责人罗琳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办公室,由于她兼任中心的咨询师,一周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咨询室里。
“你刚刚是在和来访者吵架吗?”罗琳问狸花。
“不,我是她同学。”伊杏换了一副面孔,“我路过,跟她说两句话。”
罗琳很容易就被嬉皮笑脸的伊杏给骗了,她解释自己来办公室的原因是“签字笔没水了”。
狸花从自己工位上拿了两支新拆封的签字笔给罗琳,目送她离开,暗暗感叹:原来心理学博士也这么好骗啊……
“你为什么骗她啊?”狸花问伊杏。
“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记得我。”伊杏回答道。
“她当然不会记得你,你又不是她的来访者。”
在狸花看来,伊杏的脑回路未免过于奇怪。罗琳每周要接待许多来访者,还要和各个学院的心理委员打交道,天天忙得团团转,就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均摊不到心理中心的几百位访者身上。
“不过,谢谢你编瞎话骗人。”狸花从心底感激自己这位好友。伊杏一时兴起编的瞎话,让狸花避免了一顿苛责。毕竟,身为助理,可不兴和来访者起冲突。
“那你报答我一下吧。”
“好啊。”
“我也想来这里当助理。”
“啊?!”
2
V大心理中心运营多年的逻辑,被伊杏一语道破——
“应聘助理,零门槛。”
伊杏反复diss狸花:“像你这样的混子都能当上助理,我感觉这个工作有手就能来。”
这话不假,狸花折服于伊杏出众的总结能力。送走了伊杏这位“活爹”,狸花又变成了一个人。
V大心理中心每个值班时段只有一个助理值班,遇到活儿多的时候,狸花经常忙得焦头烂额。一开始,她也会好奇为什么心理中心不招募专职助理,得到的答复是“不给批”。狸花的工作时薪13块,她和另外3个助理轮班上岗,一周五天,V大仅需支付不到2000块/月就能拥有一群活力四射的大学生打工人,还不用缴纳社保。缺点是来者未知,钱少的副作用是一不小心就会招不满,因此学生助理的专业对口率极低。
狸花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单纯凭借好奇心而来,共同促成应聘动力的还有一重因素,那就是心理中心可以提供实习证明。狸花很懒,她喜欢这种从宿舍楼徒步5分钟就能抵达工位的通勤。
在狸花的印象里,伊杏不是个懒人。她勤快,脑瓜灵光,是英翻专业排名前三的学生。
“不像我,又懒又菜,再多一科不及格就该留级咯。”狸花这样想,但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该不会是想来看看谁是泄密的大漏勺吧?!”
狸花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如此说来,心理中心这回可是招到“真活爹”了。
===
2018年的新学期,伊杏正式加入学生助理团队。罗琳以为自己捡到了宝,竟然招来了一个精通五国语言的学霸,漂亮脾气好,还会摄影和编程。
“狸花,你带一下杏宝。”罗琳把带新人的任务交给了狸花。
就这样,狸花不得不在伊杏初来中心工作时常伴左右。她没教过学霸,所以有点害怕,怕学霸会时不时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专捡她不会的东西问。
“杏啊,你看一下罗琳发给你的保密协议,看好后签个字,我来存档。”
每位助理入职时,都会领到一份完整版的保密协议。一共6条,每条都很短,所有文字加起来勉强能凑够2/3页A4纸,主要内容大概有:必须用办公室的电脑处理工作文件,联络咨询师和来访者要使用工作账号,定期维护公众号和网站,账号密码保护好,妥善保管办公室钥匙,涉及个人信息的内容不外泄……伊杏认真读完了每一个字,仅仅用时2分钟。她签好字,把协议交给狸花,看着狸花把协议收到专用文件盒里。
“你就这么收走了?”
“怎么,你想背诵全文啊?”
“只有这一张保密协议吗?”
“怎么,你想再加几条啊?”
于是,伊杏从狸花手里把保密协议拿回来,又看了一遍。这份保密协议写得确实朴素,若是把它称作“工作守则”也未尝不可。
3
狸花看着伊杏将信将疑的模样,觉得似曾相识。
2016年,是黎狸花接触到心理咨询的“元年”。在V大念书的她,成功拿到了本校心理中心的offer,成为一名学生助理。
狸花原以为作为心理中心员工,她需要谨言慎行,不然随时就会捅娄子。罗琳却叫她“放轻松”,并表示,只要她别“轻易”把来咨询的学生信息到处宣扬,就不会闯大祸。“比如,有来访者过来咨询,ta叫什么、在哪个学院读书、来咨询什么问题,你别到处乱说。”
“那我在心理中心上班,是不是也不能跟别人说?”
“这个可以说啦。”罗琳笑着说,“别紧张,没有那么‘严重’。以后,你要是不知道什么东西能不能说,你可以先问我。”
狸花觉得罗琳肯定见过许多“新手”,她永远沉稳冷静且充满耐心,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非常靠谱的人。
在罗琳源源不断的情绪价值加持下,狸花很快走出了“新手村”,成为心理中心新晋“熟练业务员”。在她的印象里,自己从没主动跟别人提及在心理中心的工作,但是离奇的是,似乎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悄悄知道了这个消息。
“凡姐说你是咱们学院第一个去心理中心上班的。”狸花的同班同学告诉了她“真相”,“凡姐还说,她之前还以为只有学生干部能去。”
熊凡是A院辅导员,负责包括狸花所在专业的全体同级学生,一共4个班,总共120来名学生。辅导员每个月都会随机找几个学生谈心,了解大家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心情如何,以及有无需要老师帮助的地方。大部分学生都很喜欢年轻活泼的熊凡,大家叫她“凡姐”,因为她入职V大未满两年,只比大家年长几岁而已。
显然,熊凡是个刚出“新手村”不久的辅导员,她对V大的各个部门还不甚了解,甚至连V大有心理中心这回事,还是之前找狸花谈心时获悉的。
“她第一年上班都干了些啥啊……”当时,狸花的内心充满疑问。如此看来,辅导员这活儿也挺好干的:拉群,聊天,发通知,这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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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辅导员一样,V大大部分学生对心理中心也是一知半解。甚至连初来乍到的新手咨询师亦是如此。
“花,来面试的咨询师说自己迷路了。”伊杏举着电话,第一时间把这个八卦分享给了狸花。
“你跟人家说,走综合办公楼左边最偏僻的小门,坐电梯到5楼。”狸花回答道。
综合办公楼是V大颇为气派的办公楼,形似央视新址“大裤衩”。然而,沐浴阳光的那几面永远留给最明星的部门:基金会、财务处、各大研究院、工会、出版社、校友办……和其他一级单位相比,心理中心位置最偏僻,附属的几个咨询室的采光全凭天井,整条走廊甚至没有窗户,需要常年开灯。相邻层相同位置的许多办公室甚至都被当成了其他部门的杂物室使用。这种奇葩选址,本身就自带阴森滤镜。
“听说罗琳就爱爬楼梯。”伊杏问狸花,“听说她还救过在楼梯间要跳楼的学生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好在她喜欢爬楼梯。”狸花喃喃道,“不然那个女生要是跳出去了,估计过了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
“好在我不爱爬楼梯。”伊杏舒了一口气。
这番聊天临近结束的时候,迷路的咨询师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留着仙气长发的女生尚未止住喘息。
“你爬楼上来的啊?”伊杏发出惊叹。
来者点点头,锐评道——
“你们的楼梯间……好暗啊。”
4
暂时安顿好来面试的咨询师,狸花坐到了伊杏的工位上,替她收尾一些细碎的工作,伊杏则动身前往同层的一间咨询室“候场”,她不久之后要开始自己的“表演”。心理中心面试新咨询师的流程中包含模拟咨询这一项,通常会由一位学生助理扮演来访者,然后进行10~15分钟的模拟咨询。
新来的咨询师一路顺风顺水,极致丝滑地加入了V大心理中心。她叫容曼,毕业于学院路一个很知名的学府,年轻貌美,活泼健谈。她的咨询时段终止于午休前,所以经常会和助理们一起吃午饭。
“我面试那天,花花一开始在办公室,后来就跑出去了,直到我面试结束都没再看到人。”容曼开玩笑说,自己还以为狸花是心血来潮偷偷翘班跑了。
“我帮伊杏去她们学院交一个表,她是班长,活儿多。”狸花解释道。
“但是那天你确实去了很久。”伊杏说道。
“因为你们辅导员一直在叭叭叭打电话,她晾着我!”狸花简单复述了一下那天的场景:一边是沉迷打电话的辅导员,一边是排队等着找辅导员办事的一堆学生。
“什么电话能打这么久啊。”
“说你们学院一个学生,要请假回家探亲,因为爸爸要从监狱放出来了。讲的巨大声,这么给你形容吧,顶风能传十里地。”
“那她批了吗?”
“她说自己不想批,学生就一直缠着她。”
“哼,辅导员就是事多。”伊杏评价道。
“还有一点……”一直默默在旁边吃瓜的容曼也加入了这场小小的讨论里,“她为什么明知道屋里有其他学生,还要继续讨论某个学生的隐私呢。”
这个清奇的关注点,是狸花和伊杏都没想到的。
于是,伊杏又加了一条评价——
“说的对!那女的,真过分。”
这天之后,伊杏对自己学院辅导员的称呼,彻底由最开始的“辅导员”,变成了“那女的”。伊杏从自己做起,凡是与个人事务沾一点边的事情,都对“那女的”三缄其口,无论是心情冷暖还是未来规划。入职心理中心一周未到,伊杏就成功找到了第一位大漏勺。
“你是不是也是个漏勺?”伊杏问狸花。
“这么跟你说吧,没漏过你的。”狸花真诚地回答道,“所以,你来心理中心做咨询的事,被你辅导员知道了,我也很迷惑。”
“那个事不重要了。”伊杏推测,以她们院的行事风气,天大的秘密都能当茶余饭后的八卦来谈,她早就放弃了刨根问底。或许是有人恰好看到她从心理中心附近的电梯间走出来,或许是有人听到了她问狸花怎么才能预约咨询,一切皆有可能。
“说说你吧,都漏过谁的秘密?”
“看情况吧,要是事关生死,你肯定得说。但凡是知道的,都要说。”
心理中心不成文的规定是,来访者的秘密可以在办公室范围内、工作人员间互相讨论。这样做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让秘密自由流动,而是最大限度科学合理评估危机学生的情况。比如,有来访者反复表达自己真的不想活了,经手人经过评估后,觉得不能再为来访者保密,这个秘密就会被上报中心,中心就会联系学院,最后把这个秘密漏出去。
“你做咨询的时候,说过你不想活了吗?”狸花问伊杏。
“这谁记得住……随口一说的事,你也当真吗?”
“谁知道你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呢。”
“那我现在就想死。”
狸花当即拿出手机,“那我先告诉罗琳吧。”
伊杏赶忙制止了狸花。
“别,我输了。”
5
狸花从没和伊杏一起diss过伊杏学院的辅导员。
狸花不会五国语言,不是学霸也不是班干部,日常跟自己学院的辅导员并没有什么交集。交集少,期待也少,狸花就希望凡姐别是个漏勺就行了。
2018年的尾巴,凛冬将至。A院主教学楼下课铃一响,狸花在走廊里一路小跑,刚好撞见熊凡。
“去心理中心上班啊?”熊凡热情地和狸花打招呼,“这么着急,要迟到了?”
“也没有。我穿太少,只好运动取暖。”
“要不要来我们办公室,那边暖和。”
熊凡的邀请让狸花觉得莫名其妙,狸花预感,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番十分客套的寒暄过后,熊凡问狸花,A院去咨询的学生多不多。
“这我不能说哎,我们有保密守则。”狸花憨憨一笑。
“还有守则呀,感觉很像一个电视剧呢……你看过《潜伏》吗?”熊凡也是笑着的,但狸花觉得她的笑容里藏着点不满意。
“那看来,我只好以后等碰到罗琳老师的时候直接问她了。”熊凡说罢,主动拉开了A院辅导员办公室的门。
“那您还真就得问罗琳老师了,她是我们办公室的‘老大’。”狸花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按《潜伏》里的说法,罗琳老师算是‘罗站长’。”
狸花有点失望,觉得熊凡变了,她不再和蔼可亲,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会瞬间变脸。
“花,是你叫我‘罗站长’吗?”
狸花前脚刚进心理中心办公室,罗琳就从工位上陈长脖子问她。狸花不爽,在心里默默给熊凡扣大分。
“熊凡老师拽着我问有谁来我们这边做咨询,我没敢告诉她。”
“你做得对。”罗琳看上去心情不错,“是我们的好员工。”
虽是受到了肯定,但狸花心里并没有多开心。她一点都不喜欢熊凡的比喻,那感觉就像是去心理中心咨询的学生个个都是危机制造者一样。
狸花是在读学生,她认为自己要坚决捍卫同学们的利益。来访者来咨询的本意是寻得帮助,并不是为了制造危机。
“不过,我确实有个事想问你。你看一下来访者登记信息的大表,帮我查一下A院的一个学生。”
罗琳告诉狸花一个名字,狸花在密密麻麻的表单里把这个学生找到,发现她的咨询序号是68,已经开始咨询了。
“68号是容曼的来访者。”狸花如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罗琳。
罗琳问狸花是否认识68号,狸花说她们只是住在一栋宿舍楼而已,除此之外再无瓜葛。A院专业多学生也多,同学们之间不熟悉很正常。罗琳没再过问,她一直等到结束咨询的容曼从咨询室回到中心办公室,才问容曼68号的咨询情况。
“曼曼呀,你觉得68号来访者的情况如何?”
“我觉得她只是一般的来访者吧,没有特别大的危机。”
容曼说完,又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补充道:“你要看我的咨询记录表吗?”
按照心理中心对咨询师的规定,每位咨询师在结束咨询后都要填写一份咨询记录表来简单记录咨询的情况。由于没有字数要求,许多咨询师都是几行带过,挑重要的部分写,只当作是给下次咨询的一些前情提要,完全是写给自己看的。
罗琳知道,如果自己真要深究68号的具体状况,只看容曼的咨询记录表远远不够,还必须得听容曼没完没了地汇报下去。对于经咨询师初步评估没有重大危机的来访者,咨询就可以正常开展,除咨询师和来访者外,没有第三方会主动掺和进去。
“不用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你们就正常走咨询流程吧。”
罗琳的一句话,算是暂时给68号的事情画上了句号。
6
【我的好花花,帮我把68号的病历复印一下】
这是伊杏在助理工作日志上给狸花的留言。
【其余事项,后页还有】
狸花绝望地翻到下一页,她疑惑伊杏上午在干什么,现在看起来,她简直是啥也没干。狸花挨个处理伊杏未完成的事项后,收到了伊杏的微信。伊杏解释说上一个时段她上班时不巧忘记写一个事项,于是就在微信上通知一下狸花。
“你就不能留着等你下次上班的时候自己干吗?”狸花对伊杏的操作表示十分不解。
“因为我还要负责心理周的宣传活动啊喂!”伊杏辩解称,自己上班的时候一刻也没闲着,因为心理周是大型宣传活动,罗琳说要优先做。
“所以来访者相关的活儿你是一样也没干是吧……”狸花虽有不满,但作为同事也只好作罢。她帮伊杏收尾了所有和常规咨询有关的事项,包括来访者信息采集、安排咨询、更新咨询师排班表……这些都是必须“今日事今日毕”的事项,伊杏能拖给狸花,狸花却不能拖给其他助理,因为狸花值下午班,她下班心理中心也下班,总不能让第二天的来访者排不到咨询。
给68号复印病历的时候,狸花特意找了一个不透明的文件袋装着。
心理中心没有复印机,每次需要复印东西都要到相邻层办公室X处去借用。罗琳想跟学校申请一台复印机,未果,大概是审批部门觉得这并不是心理中心的刚需。
X处也招募学生助理,但全是各个学院的学生干部,他们没有工资,但可以凭借在X处的工作经验在评奖评优中获得可观的加分。
狸花进门打了个招呼,就有热心的同学过来帮忙。
“印的东西好多啊,都是什么?”对方问道。
“都是不能偷看的。”狸花回答。
“病历还要保密啊。”对方侃侃而谈,说之前也有心理中心的助理过来印病历,“结果纸没了,我还来帮忙了呢!”
对方表示自己也有看过复印的病历,还感叹来心理中心咨询的抑郁症学生真多,“你们天天和他们打交道,会心情不好吗?”
狸花默默地听这位社牛同学讲完,心想,自己现在心情就很一般。心理中心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台专属复印机啊,明明这样才能更好地替来访者们保密。
68号曾在校外就诊,狸花把复印好的资料单独存档。这是心理中心的规定,如果来访者曾有校外就诊或者咨询的记录,要如实对中心汇报。病历和诊断证明这些材料,咨询师们必须过目。
等容曼结束咨询回到办公室时,狸花把68号的材料交给了她。
“我知道68号,她是有抑郁症。”容曼接过材料以后,并没有马上看,而是一直往罗琳工位上张望。同样刚刚结束咨询的罗琳一进办公室,就被容曼问了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咱学校是诊断出抑郁,就建议休学吗?”
“啊?!”罗琳惊讶地反问,“谁说的?”
“68号在咨询的时候说的,说她总感觉辅导员催着她办休学。”
“……那是她的‘感觉’吧。”
容曼又问狸花,“打个比方,如果是你的辅导员总问你,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告诉家长,要不要申请休学,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在催我赶紧休学吧,哈哈。”狸花觉得这种荒唐的表述,确实像辅导员能用到的技巧,“别的院我不知道啊,但你要是说A院,那辅导员确实会这么说。”
之前,狸花因为周末要回家,参加不了院里在周末办的讲座,就被熊凡反复“暗示”:“要不要来啊?讲座很好的,每个年级还有评比呢。要不要为年级做点贡献啊?”一场普通的kpi评比,辅导员们都要这么上心,何况是一个有危机的学生呢。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学生也是成年人,怎么会听不懂暗示呢。
“你们这个A院啊,真是的。”
从业多年的罗琳一向谨言慎行,唯独对A院难掩不满。自从A院有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跳了宿舍楼之后,全院辅导员都变得“神经兮兮”。坊间对坠楼学生的评价褒贬不一,但院方在开全员会的时候曾毫不客气地diss到这是一场个人行为影响全院声誉的事件。人人都应该注重心理健康,但人人又应当具备集体荣誉感。
狸花有时也会想,如果一个人决定自己“鲨”死自己,ta究竟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容曼来心理中心的时间不长,所以她在办公室里听完了A院坠楼学生的“前情提要”。
“每个人都有遭遇低谷的时候,就像天要下雨一样,是一种自然现象。”容曼评价道,“但是如果为了避免危机,就劝学生离开学校,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确实如此,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问题,非要用间谍的思维来解决,肯定只能得到荒谬。狸花觉得,辅导员们大概是《潜伏》看多了,总惦记着查来查去,揪出问题分子,然后“除”掉他们。
“把你的咨询记录表给我看一下吧,我看看68号是怎么个事。”罗琳说道。
“不是说没这个必要吗?”容曼浅浅地表达了一下不情愿,但她还是乖乖把记录表交给了罗琳,“68号不是危机学生啊。”
完了,容曼也成漏勺咯。狸花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暗暗叹息。
在这之后不久,罗琳给A院辅导员办公室去了电话。两个人简单沟通了一下68号的情况,听A院那边的意思,是准备直接动手联系学生家长。68号在自行就诊期间,完全没和自己家人沟通过。学院认为此事大为不妥,必须告知家长。
这种时候,罗琳就不太好发表意见了。心理中心毕竟只是一个为学生提供心理帮助的机构,并不直接对学生负责,没有权力干涉学院的决定。
放下电话的罗琳松了一口气,狸花知道A院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起码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给心理中心办公室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了。
“接下来说点别的吧,说说心理周的事情。”罗琳问容曼,要不要考虑开始带一组团体咨询,“是体验性质的,给感兴趣的学生们宣传一下。”
“没时间啊。”容曼表示自己最近的日程安排已经饱和,她同时也是另外一所高校的心理咨询师,除此之外,她还要参加心理领域的权威培训。虽然她在这边带团体算“加班”,能领到酬劳,但她实在不愿给自己额外加码,“我怕接了这活会分散太多精力,常规咨询就没力气做好了。”
“嗐,其他咨询师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罗琳面露愁容,“实在不行,只能我带了。”
“你们就没再考虑多招几个咨询师吗?或者再招个全职的,天天在办公室坐班,这样不就不会人手紧张了嘛。”容曼提议道。
“提了,提了好几次,领导那边不批啊。”
“那不如……宣传周搞简单点呗。”
“也不能搞得太简单啊,学校说了要体现出对心理健康的重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也不能贴钱干啊。”容曼笑了,看起来是被气笑的。
罗琳却说,她自己带团体是没有钱的,四舍五入,这跟倒贴钱干也差不多了。
“倒不是说不给钱我就不愿意干。”罗琳也表现出了一丝苦恼,“我手里的事也很多,心理中心本身就缺人,我还得定期联络各个心理委员,还要带日常咨询,精力也不够用啊。”
隔三岔五花里胡哨的宣传活动,形式主义感满满的心理委员碰头会,密集的常规咨询,总能让校园中的心理健康工作隐患重重。
7
为了缓解人手不足的问题,罗琳尽量在每个值班时段都安排两位学生助理。
狸花和伊杏又得度过一段“搭伙过日子”的时间。
因为除了心理周,还有另一件事要提上日程。那就是全校新生的心理测评结果收尾工作,所有当年被录取的新生都要参加这个问卷测评,根据评分来筛查出需要进行特殊跟进的学生。有多少新生,助理就得归档多少份问卷,有多少有危机倾向的学生,助理就要打多少个电话,询问他们是否需要预约心理咨询。
这个流程其实有些扯,表面上是对学生关注有加,实际操作中却会被许多学生质疑自己的隐私信息被外泄。对于一些敏感的学生而言,自己有咨询需要自然就会主动联系相关机构,而仅仅是因为填了一份问卷就被陌生人天天追在屁股后面问这问那,实在是刺激神经。
伊杏负责给学生打电话,狸花负责心理周筹备工作的最后收尾和日常咨询。狸花听到伊杏总在反复强调“按照规定”几个字,按照规定,测评结果是不会外泄的,但是,按照规定,如果有危机情况,也会上报给学生所在学院老师和家长。
“我们到底是在关心学生,还是关心自己呢?”
有时,狸花也会冒出一些疑问。
“ta凶我。”挂断电话的伊杏发出不满的声音。
“你没凶ta就行。”狸花安慰道。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如同一对霜打的姐妹。办公室里只设有一个助理工位,伊杏占着工位,狸花就没地方坐,只能趴在地上布置心理周用的展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脆弱的碳基生物开始不堪重负。
“我把来访者信息一不小心发到我们班级群了!怎么办!”
伊杏发出一声惊呼。
“我想发到咱们助理群的,现在怎么办呜呜呜。”
“……撤回?”
“撤了。嘶,应该没人看到吧?”
伊杏看上去万分自责,并且脑子似乎也不大灵光,开始问狸花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我怎么知道,应该没人看到吧。”
“你会帮我保密吗?”
“真受不了你。”
狸花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超级大学渣有朝一日也能被学霸追着“求救”。
“你之前手滑过吗?”伊杏巴巴地问狸花。
“没有,从没这么离谱过。”狸花诚实地回答道。
伊杏可算是出了大糗,狸花觉得,封她个漏勺之王的名号都不过分。
之后,伊杏说自己班有个同学问她如何才能预约心理咨询,以及是否要排队等待。心虚的伊杏细致耐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告诉她的同学,可以进心理中心公众号预约,也可以在工作日给中心办公室打电话。
她还提供了一些温馨提示,心理中心常年预约火爆,但场地十分有限,许多首次预约的学生甚至要等上两三个月才能排到咨询。
8
或许,心理中心应该被拨一些专用款项,应该被审批多几间咨询室,应该被允许多招募一位专职老师或者助理。学校应该更在意来访者的利益和福祉,而非降低自身风险。
应该的事情很多,唯独不应该把从业者们全当成生产队的驴和没有感情的监视器。尽管人们对从业者普遍抱有无私奉献的期望,但过度的付出也意味着更大的精力分摊,无法对学生们实现更好的照料。学生们不能总是被无辜“背刺”,这样真的很可怜。
经历背刺的68号最终自行终止了自己的咨询,按容曼的说法,68号其实没有什么非常严重的危机,她独立有主见,完全能把自己的人生处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在A院看来,“生病不和家人说”是错误且高危的,所以必须把68号的秘密漏出去。68号对心理中心和学院的做法深表不满,然而却无能为力,只能自认倒霉。但狸花相信,在68号的四处“散播”下,心理中心和学院在坊间的口碑肯定会飞速下滑。
试图抓出漏勺的伊杏自己也变成了漏勺,她说自己或许不太适合这个行业。会多国语言,学业成绩突出,只能证明她或许是聪明的,在需要脑力才能胜任的工作中,聪明是必需的,但是在需要用心才能胜任的工作里,她却不能做到时刻和来访者共情。但事实上,在大多数学校的心理机构里,更看重行政能力出色的员工,这些员工能使中心顺利运转,但心理专业素养的不足,却总会影响对职业伦理的理解和恪守。
即使是专业的从业者,也尚无法寻得职业操守和学校利益中的平衡。容曼和罗琳知道如何才能最好地疗愈学生,但她们无法突破校园管理条例的红线。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实施者要具备足够的实力,没有“千斤”的话语权和决策权,四两只能拨四两。
狸花觉得V大学生心理中心的每个员工都不太“体面”,包括她自己。
业内的保密守则形同虚设,这点在咨询师同行的交流中早已见惯不怪,放眼望去,V大所在的整条学院路没哪家的咨询室能例外,好校烂校一个样。若是从积极的角度看问题,在“与学校共进退”这条红线内,全行业的教职员工都整齐地站在同一个level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对齐”。但其实,生病的学生并没有错,值得更好更妥善地对待。
心理周活动那天,天下了小雨,雨落在开心的学生身上,也落在阴郁的学生身上,落给来参观的校领导身上,也落给办公室普通员工身上。
狸花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些灿烂盛大的场景。她要做推送,需要一些看起来很棒的照片。照片中的群像如同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互相关照,风雨同舟。
在一些围观的人看来,雨并不公道。
“这个雨啊……怎么偏偏突然挑这个时候下呢?”
但是,雨并没有错。
9
2024年的教师节,我回到了V大心理中心“串门”。曾经,我和老师们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师生鸿沟,如今,我们已是学院路上的“同路同行”。
罗琳说,此刻再说“节日快乐”就不太妥当了,应该叫“节日同乐”。
同年11月,A院举办了校友会成立大会。此前,A院的毕业生们只加入过V大校友会,A院觉得这大概是一种资源浪费。每个人都被逐一拉进了群里,许多人还被不同的老师邀请了两次,邀请人说,A院热爱自己的每一个学子,欢迎大家常回家看看,以后学院办活动,有意向的校友们也可以捐款支持。热度过后,依然有一部分毕业生选择了退群。
心理中心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咨询室比之前多了一间,听说是X处择了新址,因为嫌弃旧的办公室地方不够用。现在,心理中心拥有三间咨询室可以同时开展咨询,不过,大部分学生还是得排队才能轮得到。
伊杏跨专业读了心理,在这个崭新的领域,她还是妥妥的学霸一枚。听罗琳说,她也时常会来心理中心转转。
“杏宝说,她感觉你每次发誓都很慎重。她问你为什么,你说怕神仙真能听得到。”
罗琳总能找到能精准勾起别人回忆的点。
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或许,当我们许诺会爱一个人,会替别人保守秘密的时候,凝视我们的不只是神明,还有信任我们的人。
作者:花花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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