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有人决定法考，

找寻转行的机会。

2024年法考（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报名人数超过96万人，

比去年增长了12%。

然而根据司法部2023年的数据，

法考主客观题的通过率近4年内

从23%递减到13%左右。

40岁之后法考的职场女性们

法考的难度名声在外，

不然也不至于每4-5名考生就有一位弃考。

中年备考，难的不光是考试，

夹在工作、育儿、家务的缝隙里，

和身边的同龄人处在完全不同的紧张状态里，

几乎每位受访者都遭受过质疑，

“这么大岁数了，你还在折腾什么？”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

每个考生都认为这场考试是自己人生的转折。

互联网从业者，公司破产后想转行做律师。

害怕被老板裁掉的高管，想提高自己的职场价值。

体制内工作者，想开启退休后的新事业。

当年考不上法学院的“三流学生”，

和因为结婚放弃法考的法学生，

重新相信了自己的能力。

阿Lynn在深夜复习

对要转行做律师的人来说，

法考只是这条路的第一步。

如何找到律所实习，积攒案源，

留给他们的试错空间比应届毕业生少很多。

有人考过后并没有转行，

继续考公、考研、考注册会计师，

既然还没找到人生新的方向，

那就做题，毕竟我们是做题长大的。

以此抵抗中年的惶惶不安。

撰文：洪冰蟾

2013年离婚前（左），2024年执业律师第三年（右）

她形容自己十年后眼神变得坚定有力

王俊芹，46岁

做实习律师的时候我41岁，是律所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比主任年纪都大。

过去的十年，我折腾过好多事。离婚、北漂、从国企离职、从实习律师到执业律师再到合伙人，现在在准备美国加州的律师考试。法考可以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35岁离婚前，我生活在济南，就是国企里的一个客户经理，算是最基层的，每天卖手机号，一个月就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过着那种很平淡的，大部分人都在过的生活。2017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北京，从国企离职。

为了搬家，我买了套家具，但迟迟不发货。退货的话，平台要扣我钱。刚好2019年《电商法》颁布，我打电话投诉他们违背了哪一条，结果真有用，原来法律这东西这么管用，我说那真是好好学一学。

我对法考一点概念都没有，只是觉得懂点法律有用，下载了一些视频课在那听。距离法考只有6个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学的东西可以参加考试。我报的培训机构给的教材还是盗版的。报名之前我还在犹豫，儿子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说你要不报名就不是我妈。

我白天在一个互联网公司做销售，下班以后就去星巴克，连续学两到三个小时再回家。坐地铁经常坐过站，就在那听课。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碎片化地学，吃饭、等人、坐飞机的时候都在标重点。

第一年客观题和主观题一把全过了，半夜12点出分以后，我跑到儿子房间，眼泪哗哗地掉下来，我说妈妈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拿到资格证以后，我开始给律所投简历。投了四五十家律所，没有一个要我。一个40岁的单亲妈妈，年纪又大，没有干过法律工作，无背景无光环，我要你干啥？那时真是老惨了。

后来一个小律所的主任愿意和我见面，前两次都在劝退我，第三次终于愿意收留我做实习律师。

实习律师一个月底薪5,000块钱，我第一个月就拉了45,000的案子，几个月后我就重新谈条件，把自己的分成比例提高到55%，不要底薪不坐班，第一年我创造的营收接近100万。

很多实习律师怯生，不敢接案子，问我怎么做到的？我说那是你们没有那么大的生活压力，你们还太要脸了。

我一个人照顾孩子，前夫和我AA孩子的学费。上高二之后，他一分钱都不给了，孩子所有的开支落在我头上。没有案源就没有收入，就养活不了自己，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我那时候经常发朋友圈，舔着脸出来问。

工作中的王俊芹

我重点做合同纠纷，还有刑事的比如职务犯罪、经济犯罪。最开始接的案源都是之前的同事和合作伙伴，20几年工作里积累下的人脉是一个原点。我做过销售，知道怎么拉客户，在互联网做过项目经理，执行能力不会太差。之前的工作会接触云计算、大数据，刚好客户的合同纠纷涉及到专业领域的内容，人家也都知道我干律师没几年，但在律师圈里是我是最懂通讯的。

刚执业的时候，我一个人去看守所，会见完之后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做了两三天。第一次去检察院，我写的文书的名称都是错的。第一次开庭，诚惶诚恐，刚开始就被打压，法官看到我是一个很生的新手，说我的头发有一点点长，要把头发绑起来，手上拴的小红绳要摘掉。我一直忍到回程飞机起飞那一刻，大哭。幸亏是40来岁的老脸，要是搁到20来岁，我当庭就哭了。

实习律师一年后，我跳槽到一个更大的律所，做了3年执业律师，最近要去一个300多人的律所做合伙人。用了5年时间，我从法考走到合伙人，我的时间很宝贵，不会在原地耽误时间。

离婚的感觉，就是吧唧一下子掉到地上，有一点疼。后来听闻朋友家里的夫妻、婆媳矛盾，她们陷入错综复杂的琐事里边，生活就像救火一样，发生了这件事就去做，做完又发生了那件事。我反而有单纯的环境，把更多的精力留给自己成长。

阿Lynn的法考资料

阿Lynn，40岁

2019年我开始备考法考，考了三次才考过。做这个决定的原因，严格来说是，我和老板吵架。我意识到一份工作不能指望它一直支撑到你退休，未来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测。

从毕业到现在近20年，我都在做人力资源，一路做到公司HR部门的负责人。不了解劳动法的HR，是很多的。我接触过的一些HR，哪怕做到很高的级别，比起熟悉法条，更多是凭着工作经验。

我的法考是在职考的，其实考完以后没有离职，也开始接触业务工作。我完整学习了法考的理论以后，对劳动法非常清楚。现在转型去做业务，学的公司法对处理商务条款也有帮助。

像我这样子的情况，备考压力很大。我不是法律本科，没有基础，掌握得慢，又不能告诉别人，跟同事完全保密，身边的人也不理解，会说你都这么个年龄了，自讨苦吃干嘛？我的情绪也没办法输出。还好我的先生和孩子一直支持我。

第一年考的时候，刚好碰上搬家和装修，还有小朋友上学，考前一两个月没办法学习，我那时候连书都没有，就在网上找论坛里的贴子，890块钱买了一套电子课程包。结果客观题过了，主观题没过，客观题的成绩可以保留一年。到第二年，我主观题还是没有过。

那时候就有点崩溃，这意味着我又要重头再来，很多人在那个点上就会放弃。我大概有一个月时间，书什么都不看，但是心里还是说要不再试试。

我们公司也有法务，我知道他们的薪资收入都比我低。其实我很清楚，我去做律师的可能性很低，我就是想考出来，对于结果的渴望度非常高。

在厨房里学习

中年女性真的是很苦的。我每天早上6:00起床给全家做早饭，让儿子起床，然后我上一会课再出门。上班路上在车里听课，8点半到公司处理工作，用吃饭和午休的时间再学一节课。下班路上继续听，到家了胡乱吃点，然后去跑步机上跑五公里，一边戴着耳机听课，运动完再学习到凌晨一点，备考期间我把一台跑步机跑废了。

因为睡眠不足，我有很严重的鼻炎和脱发，很多次开车到一半，困得不行了，停在路边趴5分钟。对穿着打扮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不蓬头垢面就可以了。周末就带孩子去书店，小朋友丢在儿童阅读区，我在咖啡区学习，中间在商场里吃个饭再回来学。这样的生活我过了3年。

拿到资格证后发朋友圈：一个中年妇女的倔强

以前看《傲骨贤妻》，我很向往律所里的职场女性，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能处理所有问题。

高考的阶段，读书成绩未必能够考得上法学院，我失去了那条路，后来发现其实可以再走那条路的时候，就想去做。法考的难度系数名声在外，对于我这样子的三流学生来说，去考其实有些不自量力。这个过程里我对自己的认识有很大改观的，原来我可以这么有耐心，我的毅力可以这么好，其实我不是那么差劲。

杨禹和爸爸一起法考，爸爸过了他没过

杨禹的爸爸，58岁

我是江苏泰州的一个大闸蟹养殖户。我和我爸爸今年一起考了法考，都是第一次，他过了，我没过。

我爸爸66年生，一直在体制内工作。去年，他跟我和我妈说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他想法考。这个年纪快退休了，他想退休以后从实习律师做起，六七十岁也可以做律师的。

他在体制内，和律所的人打交道多，经常和他们交流。以前周边亲戚遇到法律问题，找不到靠谱的律师。我爸虽然想帮忙，但没有律师证也出不了庭。就算考不上，毕竟学法律，生活里能用到，懂一点的话不会吃亏。

自从我爸宣布以后，家里的事他全抛开了，正儿八经一点都不做，以前他就干得少，法考之后，家里形成默契，就是他没空。

他跟我们不一样，年龄大了眼睛看多了会累，所以他手机是不停在外放，我有时候半夜听到他手机在放课程的声音。他注意力没以前那么集中，同一节课会反复听三四次。主观题是键盘输入的，他以前用五笔，已经不太熟，要重新练拼音输入。他还去上海上面授的课，就很吃力，中午不吃饭，就吃个面包，要用那点时间睡一觉。

他学得也太认真了。一天学七八个小时，总是凌晨一点起来学，我看他app上刷了1万多道题。他有压力，必须要一年过，因为法考知识点太多了，太累了，他体力跟不上，如果今年不过的话，就比较会泄气，明年再考就不一定考得上。

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老年人里，我爸很不一样。他们一般喝早茶、打麻将、喝酒吹牛，反正有退休金，按道理来说也不愁什么对吧。很多人跟我抱怨，感觉你爸不正常，这么大个年龄了，在装什么？还跟人家年轻人一起考，好像是做作什么的。

我把我爸通过考试的事情发到网上，有人开玩笑说“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爸妈供出来”，还有人问，“自己的父母也想考，这么大年纪也可以吗？”我爸查过，非法本2018年之前入学的可以考，没有年龄限制。他参加工作的时候是高中学历，利用上班时间考大专再自考，正好有这个资格。

我是看到我爸考，我陪他考。大闸蟹季马上过去，我有时间准备考第二次。我爸现在开始准备注册会计师的考试。我虽然干的是农产品，不代表不要学习。如果未来我爸真做律师，搞不好也是条不错的路。这些小饭碗，都是铁饭碗。

王婷夫妇一起通过法考

王婷夫妇，40岁

其实我法考的初衷并不是我自己要考，是陪我家先生考，我俩都是考了两次通过。

我做医美行业，因为入行早，现在创业的进展不错。我先生在贵阳当地的电视台的法制频道，接触了很多律师协会的人。我就建议他法考，奔着要去转行当律师，考出了可以到他的律师朋友那里去实习。

我先生的人生比较顺利，家里没有什么经济压力，老人帮忙照顾孩子，他一毕业就进入电视台，躺平16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所以哪怕意识到传统媒体后劲不足，一直在走下坡，也没有下定决心。为了劝他，我说我可以陪你考。

我来自湖南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老师，读完大学后我跟着先生回他家乡定居。我考过很多试。考公考编、考教师资格、考出版编辑资格。法考之前两年，我刚考上工商管理硕士，备考的过程里还在写毕业论文，法考通过的第二个月，我又考了中级经济师。

如果可以用分数来衡量，我觉得那是很好的，学习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只要朝那个分数去走，分数去界定过与不过、成功与不成功。比如说我要减肥，我会明确每天要跑多长时间，步频速度多少，达到多少公里。我很喜欢这种有明确目标的事情。

王婷和孩子一起玩、一起读书

为什么要陪考？因为你自己不去考，只是喊号子加油，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考试的难度。一开始我也没有觉得这么难，后来才意识到要付出的努力艰辛，我们陪伴彼此学习，情谊也加深了。

很多人说你们两个都考试，小孩不用管吗？家务不用做吗？我不喜欢给自己找借口，时间都是自己安排好的。法考备考时候，我要上班还要写论文。我的工作是每周单休，忙起来的话单休都没有。每天我早上7:00起床，家里有一个11岁的小学生，我要给他弄早餐，完了把他送到学校，我自己再去上班。在地铁上能学一个小时不到，中午休息再学两个小时，下班以后我先管小孩的作业，弄完了以后，10:00到凌晨是我自己的时间。

我们身边没有这样的，他们都不想折腾，叫我们中年励志夫妻。家里的学习氛围还是可以的，经常一个在卫生间背单词，一个在书房里听课。我们对小孩也起到一个榜样作用。

周末基本上就是全家在家学习，我们家的规矩是学完了想干嘛干嘛，没有学完之前不可以玩。给孩子灌输的教育理念是，先做好必须要做的事情，再去做喜欢做的事情，因为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没有目标的状态，会有一点恐慌。你看我考完了以后，现在我没有目标了，想明年再考个啥。

成为律师后，郑州中院成了每周都要来的地方

苑雯琪， 44岁

我大学读的是法律，距离上一次法考接近20年了。那一次没考过，复习的时候认识了我老公，当时他已经是律师。他说家里又不是开庭，没必要两个律师，一个足够了，我说那行吧，就把重心放在我的知识产权代理公司。

学的是法律，做的也是法律有关的工作，但一直没有这个证，总觉得有个梦想没完成。

很多时刻我都有这种想法。比如说有人来问一些法律问题，我给解答完以后，他们会说要不然再求证一下你老公？没有这个证书，他们不认为你是一个法律从业者，对你真正的水平抱怀疑态度。有些邻居来问我婚姻方面的问题，离婚案偏向找女性来代理，但我说我没证，她们就说算了。

其实2016年我就准备过一次法考，买了书，复习到一半，我父亲去世，心情极度低落，就搁置了。

2020年的元旦，我在我们家宣布，新的一年到来，我有一个重大决定，我要考法考，要成为一名律师。两个孩子特别支持，还在鼓掌。我老公就说你能考过吗？他觉得这么多年都没系统学习，他当时考试是脱产考，通宵达旦，我说那你就等着。

我没有报什么班，买教材，b站上听课，在论坛上认识了几个考友，有徐州的检察官，东北的狱警，我们年纪相仿，都是大龄，法考都是我们的心结。

平时上班的时候，我通勤的路上听课，晚上学四个小时，冲刺阶段周末也到公司自习。我们家有奶奶做饭，我主要做一些拖地洗衣的家务。丈夫没有干家务的概念，他是律所的主任挺忙的，我也不让他干。

备考的阶段，有好几次崩溃，有时候会大哭一场，吃一顿好吃的回来接着学。孤军奋战的感觉没有人能分享。

我考了两年，孩子们特别上心，什么时候该考试了，什么时候出分了，他们都会提醒我。考过以后他们特别开心，女儿说妈妈我在班里跟每个同学都说我妈考过法考了，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妈。我儿子写作文，题目是最钦佩的人，他写了我。

我把120分的成绩发给我老公，他说是不是真的？我给他截了个全图，他说你太牛了。

考完之后，我转让了我的公司。其实那几年行情一直不好，法考的时候公司几乎不赚钱。去年我进了老公的律所，做他的实习律师。方向跟我之前的职业相关，做知识产权侵权诉讼。

我发现原本我有那种非法律人思维，遇到什么事就先去问他，那就要吵。他会说你现在是一个法律人，要么去法律法规中找你的答案，要么从案例分析中，不要直接问。

跟早些年赚钱的时候比，实习律师的收入差一些。刚进入一个新领域，没有积累那么多客户，再等一两年应该会越来越好。我们这个年龄也有优势，在社会上这么多长时间，会积累一些资源，抗压能力要强得多，哪怕要花费更多时间去学东西，但我想这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