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了一个‘散装政府’在民粹主义下的危机,我们也看到了欧洲资本主义政治文明最细的颗粒度。”
文 / 巴九灵
这两年无论是世界杯还是欧洲杯,看法国队踢球,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变化:场上的球员踢着踢着,就变得越来越“黑”了,不免让人怀疑到底是看欧洲杯还是“非洲杯”。事实上,我们比较熟悉的法国球星,如齐达内、亨利、姆巴佩、本泽马等,其父辈都是来自法国在非洲殖民地的移民。
目前,外来民族在整个法国民族中约占23.1%,其中北非穆斯林接近一半,他们有个特点是“能生”,生育率高于法兰西白人的1.88,简直在为法国足球事业源源不断地输送后备军。
法国队
但移民太多也是一个困扰法国社会的大问题。犯罪率攀升不必多说,关键是会争抢底层法国人的工作,自然会引发后者的极度不满。
于是民粹主义蔓延,法国极右翼势力崛起了,这几年在各类选举中一路攻城略地。好在有惊无险,就在7月8日,法国第二轮国民议会选举结果产生,左翼联盟“人民阵线”赢得182个席位,马克龙的联盟“团结党”赢得168个席位,极右翼“国民联盟”赢得143个席位。
也就是说,法国国民议会出现了罕见的“三足鼎立”。
尽管马克龙成功阻止了极右翼夺权,但未来却更棘手:自己所在的执政党失去了多数席位,35岁的小鲜肉总理辞职了,而爆冷胜出的左翼联盟更难对付。来看看这个联盟里的政党吧:传统左翼社会党、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法国共产党、绿党……
当然,法国作为人类首座“灯塔”,政治体系和党派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看到上面的新闻你可能会一脸问号:到底什么是左翼、右翼、极左、极右?它们何以衰落,何以崛起?法国小总理为何要辞职?法国政坛危机还将继续吗?
今天这篇文章,一口气把这些问题讲清楚。
民众在共和国广场庆祝左翼联盟获多数席位
“左”和“右”是怎么来的?
先从一款游戏讲起。
育碧是法国最大的游戏公司,旗下有个著名游戏IP叫作《刺客信条》。游戏机制很模板化:玩家扮演“刺客兄弟会”中的一名刺客,花式暗杀“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以阻止他们控制世界。
“圣殿骑士团”脱胎于宗教,他们策划重大历史事件,决定人类的历史进程。圣殿骑士认为,人类文明建立在“秩序”之上,必须用等级森严的制度和牢固的规则来维持这个“完美世界”的运转,大多数人都是愚昧无知的,需要绝对的领导和精英带领他们前进,统治他们,暴力手段必不可少。
“刺客兄弟会”是反抗圣殿骑士的势力,他们互称兄弟,认为世界并不完美,“人生而自由平等”,人类具有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的权利,从而主宰自己的命运。任何独裁、阻碍自由的组织都是不可饶恕的。
《刺客信条》其实对人类最原始的“意识形态”进行了一个“二极管”划分,即自由意志主义和威权主义之间的Battle、维持还是反抗世界秩序之间的Battle。
对于后者的讨论,政治学中有两个常见的词:左和右。不管是左翼和右翼、左倾和右倾,还是左派和右派,含义虽有不同,但本质都是对既有秩序是否公平的探讨。
“右”认为世界秩序(既有秩序)存在即合理。比如说宗教,全能的上帝是完美的,他制定了秩序,世界当然也是完美的。而从生物竞争和市场竞争的角度来看,在“天演律”的支配下,如今的世界秩序不仅仅是经济自由竞争下的最终结果,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左”刚好相反,认为既有秩序是不平等的,资源分配不平等,权力分配不平等,民族不平等,性别不平等,少数群体不平等……
试着把自己代入,如果你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一无所有,自然会抱怨凭什么时代的红利都被老家伙们占了!面对社会的不公,你满腔热血,迫切想改变世界。而等你有了事业,家庭美满,你就希望一直保持现状,日子别越过越糟,守住既得利益。现代世界最基本的政治意识形态就天然地被划分成“左”和“右”。
所以,“右”的意识形态决定了它要维护世界秩序;“左”的意识形态决定了它要改变世界秩序;前者要防止世界一点点“变坏”,后者要让世界一点点“变好”,这种划分在中国常常被理解为:右即是保守主义,左即是进步主义。
西方政治中的“右翼”和“左翼”也基本来自这一思想。这两个词最早来自1789年7月9日法国国民制宪会议,围绕国王是否拥有否决权。认为有的坐在右侧(贵族和教会),认为没有的坐在左侧(新兴资产阶级)。
后来,这位名叫路易十六的国王因解散议会而被咔嚓了;再后来,拿破仑上台;再再后来,波旁王朝复辟,左右继续分化:反革命的保皇派坐在右侧,反对激进变革,继承大革命精神的自由派坐在左侧,中间的则是独立派。
法国国民议会质询会议
“左”和“右”的演化
但是,政治世界并不是被“左”“右”粗暴地划分的,而是根据不同国家、不同阶段、不同性质而变化。前一秒可能还是和贵族们斗争的资产阶级,下一秒就成了被科技巨头们猛批的落后保守的大资本家;拿破仑的政权自然代表先进的左翼,但放到今天的语境说拿破仑是左的,自然要被笑死。
特别是在小国林立的欧洲,“左”“右”的政治生态更为复杂。
如果把《刺客信条》中的自由意志主义和威权主义的对立算上的话,我们就会得到一个象限图,即著名的欧洲政治光谱:
欧洲政治光谱
原点是中间派,横轴的左右两端是左翼和右翼,纵轴上下是自由意志和威权。那么“左”和“威权”拉到底,就是“共产主义”;如果把“左”和“自由意志”拉到低,就是“无政府主义”;如果把“右”和“威权”拉到底,就成了法西斯主义。剩下那个最极端还没定义,不过已经有案例了,恐怕就是那位崇尚极端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阿根廷总统米莱。
这算是较为极限的情况,如果调整一下纵横轴的程度,排列组合,可以诞生几十种意识形态。
来源:维基百科
事实上,经过漫长的政治博弈和流血,欧洲国家基本会慢慢形成两个政党,一个左翼政党和一个右翼政党,由于会不断争取中间派选民,更精准地来说,是“中右翼政党”和“中左翼政党”。
中右翼政党是从教派、贵族、大资本家慢慢演变过来的,代表传统的基督教价值观和保守思想,以及经济上的自由主义;而中左翼主要由被资本主义“改造”过的民众和工人组成,倡导多元化等。
别看中左翼的主力是工人,但人家从来没说要推翻资本主义,事实上,二者都属于典型的资本主义政党,只不过在纲领上会有一些相互影响或融合。比如中右翼虽说保守,但也基本支持多元化,没有哪个保守派敢公开反对已达成社会共识的“政治正确”。
这种情况放到法国也不例外,传统的中左翼和中右翼政党分别是社会党和共和人党,不过我们反倒好奇的是新闻中出现的“极左”和“极右”政党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极左翼看来,中左翼跟保守派没什么区别,因为也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都赞同既有的世界秩序,无非在一些议题上小打小闹罢了。
而极左翼的目标是颠覆既有秩序,希望对社会制度进行激进的改革。
除了传统的共产党,法国极左翼政党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不屈法国”,光看名字就已霸气侧漏了。该党于2006年由政治家让·吕克·梅朗雄创立,在左翼传统价值主张之上,反对经济自由化,呼吁发动“公民革命”,誓把目前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改革成“第六共和国”。
法国极右翼政党目前是“国民联盟”,以前叫“国民阵线”,由玛丽·勒庞领导。如果要贴个标签,那么其口号就是“法国优先”,领导人就是“法国特朗普”,政治主张估计你也能猜个大概:反堕胎、反LGBT、反移民、反穆斯林、反全球化、反北约和欧盟、反乌克兰、反环保。
这在整天把“自由平等博爱”挂在嘴边的绝大多数法国人看来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过纳粹分子看到估计倒要咕哝一句“这明明是极左好吧”。
总结一下,极左和极右是排斥除自身之外的一切政治意识形态,而传统的左翼和右翼还能互相妥协一下,好比你喜欢喝甜豆浆,不代表咸豆浆接受不了,但总有喜欢甜豆浆的人一喝咸豆浆就会直接喷了出来。
“左”“右”格局的裂变
除了“左”“右”党派,欧洲政坛还有一个中间党派,在法国以马克龙领导的复兴党(前身是前运动)为代表,主张偏左的社会政策及偏右的经济政策。
当年39岁的马克龙所领导的中间党派意外崛起,离不开法国大环境:欧洲经济下行,民众厌恶传统中左右翼轮流执政、长期对立的政治体系,而就在那年大选期间,右翼党派主要竞选人菲永又被曝出“空饷门”,使民众对政坛感到失望,参与投票率也在不断下滑。
埃马纽埃尔·马克龙
具体来说,由于多元文化和移民的冲击,传统的右翼既要维护自己的价值观,又要符合政治正确,就必须向中间靠拢;传统的左翼也要向中间靠,因为移民和难民问题引起了社会的不满。
但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中庸之道也意味着两边都有可能不讨好。
马克龙以“中间派”政治明星形象崛起,前期确实受选民和议会欢迎,但到后面就变得首鼠两端了,而法国政治版图的裂变也是从中间派上台开始的——传统的中左翼和中右翼均出现党内精英出走潮,令两党元气大伤。
更糟糕的是,随着经济、移民和乌克兰问题愈发严重,底层的法国人开始用脚投票:要么变成极左,打碎重来;要么变成极右,重拾昔日荣光。
从两届总统大选来看,极左翼的梅朗雄和极右翼的勒庞的支持率都逐年上升,并进入第二轮投票和马克龙进行对决。尽管中间派赢得两次大选,但极左或极右的思潮早已在法国政治土壤出土、发芽。
事实上,经过疫情和俄乌冲突的洗礼,整个欧洲都没什么钱了,底层不满,这是各国极右翼势力迅速抬头的根本原因。
前不久欧洲议会选举结束,极右翼党派大胜,马克龙一怒之下解散国民议会,提前三年进行议会大选,其党派和盟友组建“共和阵线”阻击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闻得消息后,极左翼领导人梅朗雄也和中左翼政党迅速达成协议,组建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分散席位。
尽管第一轮投票差点翻车,但两大联盟还是有惊无险地阻止了极右翼上台。
法国国民议会选举第二轮投票
棘手的“三足鼎立”
法国是多党制国家,如今的政党数量高达30多个,各党派可以组建联盟进行竞选和联合执政。议会席次过半党派或过半联盟组成联合政府,推选出一位总理,然后由总统任命。总理和内阁只对议会负责。这就是法国的半总统制。
以前马克龙所在的执政党在议会坐拥350个席位,总理和政府都是自己人,怎么换都没事。但如今议会席三分天下,选出来的总理很可能和执政党不是同一个党派,从而出现“分裂政府”。
这种情况在此前出现过两次。比如1997年的议会选举中,左翼政党击败了右翼政党,因此希拉克被迫与左翼总理若斯潘共同执政。若法国领导人出席一些重要峰会,俩人还得“双人成行”。
这种“左右共治”的局面容易造成总统和总理的矛盾和分歧,难以调和。
而国民议会的局面更为棘手。执政党原本在2022年的国民议会选举中失利,失去了“绝对多数地位”,导致改革步履维艰,现在席位减少到1/3,更为艰难,极右翼和左翼联盟都可以凭借手中的票去制衡执政党。
也就是说,马克龙将在未来三年里要进行大量的沟通和妥协,弄不好任何政策都推行不下去,权力彻底被架空。
如今摆在执政党面前的选择是:极右翼肯定不可能合作,大概率和“新人民阵线”谈判协商组成一个多数的联盟,来获得议会中的多数席位,从中再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总理候选人。
但这个左翼联盟最大的势力恰恰是梅朗雄领导的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曾和法国共产党组建过“左翼阵线”。
让·吕克·梅朗雄
今年72岁的梅朗雄三次竞选总统,三次铩羽而归,但在最近两届大选中,均有超过1/3的18至24岁的年轻人把票投给了他。当然,作为曾经的托派,他释放过不少对中国的好感。佩洛西窜访中国台湾地区时,老爷子便大呼“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因为梅朗雄的政策主张过于激进,基本是想着推翻法国宪法了,所以当左翼联盟爆冷胜出后,欧元应声大跌。而他也强硬表示拒绝与马克龙谈判交易,左翼联盟已准备好执政,并敦促马克龙“屈服并接受失败”。
马克龙也是拒绝的,他在选举前说了一句狠话:“要么赢,要么法国发生内战。”
法国会发生内战吗?恐怕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答案了。在这场欧洲政治风波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杂牌政府”在民粹主义下的危机。当然,我们也看到了欧洲资本主义政治文明最细的颗粒度。
本篇作者 | 徐涛 |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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