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伟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赶往医院途中救下一车的中毒学生,却错过了见儿子最后一面。
1997年6月30日,安徽省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发生130余人剧毒急性鼠药中毒事件,造成7人死亡。26年后,案件告破,并将于2023年11月1日在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这起发生在26年前的投毒案带走了7名学生的生命,他们中最大的15岁,最小的只有10岁。独生子田某被送到武校锻炼,家人只希望他能有好身体;考学失利的汤某叶,被送去练武术另谋出路;姐姐供杨某伟去400公里外的武校学习,盼他出人头地;刘某宝的母亲没有等到儿子孝敬她的那天,父亲也在其出事四五年后去世;而年纪最小的钱某,曾是投毒者付某某最喜欢的学生……
▲案发武校旧址
近日,红星新闻记者采访了该案的五个受害者家庭。他们中的大部分来自农村,当初选择武校的初衷是看重这里能强身健体,却没想到孩子命丧于此。一段武校争夺生源的私人恩怨,令他们从此与家人阴阳两隔。
从孩子惨死的悲愤到“接受现实”,26年间,有人不再“妄想”破案,有人一直在心里默默追问。死亡带来的悲痛捆缚着每名家庭成员的心,直到一度看不见希望的追凶终于“峰回路转”。
出事前一天探望成最后一面
救助学生的他等来了没有心跳的儿子
当年把独生子送去武校,成了田伟懊悔一辈子的决定。“要知道会出这事,打死我也要把伢子带到身边,要饭我也要把伢子带到身边。”
1983年10月,退伍后的田伟被分配到安徽和县一家食品公司。10年后供职公司倒闭,他东拼西凑几万块钱买了一台小型面包车,在善厚镇汽车站运送乘客,一家三口则租住在车站附近,由妻子在家照顾孩子。
几年后,生意火爆的车站统一升级成了中巴车,每天的固定线路会经过一所武校。田伟已经记不清自己听说“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的具体时间,只记得当时坊间流传那所武校开了好几年,身边也有朋友把孩子送过去,田伟听到的评价都还不错。
从和县沿着G346国道行驶18公里,经过干校加油站,位于贾村一侧的垃圾处理厂与殡仪馆,便是以前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旧址。如今此地杂草丛生,贾村人大部分已搬离,鲜少有人居住。
“做人要么有文化,要么有好身体。”考虑到儿子田某小学成绩平平,田伟琢磨着把孩子送去武校。为此,他还特意提前几天去武校考察。他至今记得,当时武校给他的印象是“学校宽敞,操场旁有七八间瓦房,学生每天半天文化课、半天武术课,周末不让回家,在学校打扫卫生、洗衣服”。
送孩子去武校原本是田伟觉得做得最对的决定,他察觉到儿子“得到锻炼,变懂事了些”。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田伟想给田某改善伙食,便去武校给儿子请假并接回家。返程路上车速加快,妻子的外套被吸出车窗外,衣服飘出去几百米。停车后,妻子准备下车捡衣服,却被儿子一把拉住。“妈妈你别去,我动作比你快,让我去。”一边说着,儿子快步跑去把外套抱回来。田伟有些欣慰,他说,自己永远记得孩子那一刻的背影。
出事前一天,田伟烧好菜去武校送饭,他看着儿子一身汗,就拿着毛巾去学校下边的一处池塘给他擦身子。夏天的水带着点温热,在此后二十余年里,这帧画面成了不断跳入他脑海的特写。
离开时,田伟看出儿子有些舍不得,便问他苦不苦,儿子回答不苦。因为家里有事,田伟和妻子不久后便离开了,没想到那却是最后一面。
▲田伟儿子田某的旧照
集体中毒事件中的幸存者齐勇,事发时第一个发现同学们中毒,也是他第一个跑出去联系医院。
据齐勇回忆,1997年6月30日早上7点左右,武校学生们像往常一样按年纪排队打饭,他挖了一大勺子咸豇豆放到稀饭里拌着吃,“讲不出来那个味儿,反正就是不对劲。”看着先打饭的学生“扑通”一声栽倒,他慌忙跑到校外,第一时间寻求村医帮助,“有多少药带多少药”,还叫来村民转运中毒学生,连牛背上都驮着两三个学生。
彼时,正等待发车的田伟接到了儿子中毒的消息,他只觉得自己脑子瞬间“炸开”,开着中巴车就冲向和县人民医院。在经过武校岔路口时,他看到路边躺着的全是中毒的学生,一群人在围观帮忙。田伟没多想,赶紧让学生们上车,“大概有二十多个,上车的时候歪歪倒倒的,下车的时候都吐着血沫子。”
因为这个插曲,田伟“阴差阳错”地先儿子一步抵达了医院。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心心念念的那台救护车终于赶到,可车上的儿子已经没了心跳。
姐姐回家见门口摆着棺材
父亲手指割断如今仍在干农活
刘某宝的家属还记得,那一天,他们从西埠镇的一场丧事中赶到和县人民医院时,场面一度混乱。一个病床上躺着三四个孩子,走廊也站满了人,刘某宝的父亲抱着儿子的头、母亲抱腿,将他从医院抱到了太平间。同一时间,钱某的父亲、杨某伟的父母、汤某叶的父母,也分别从巢湖市、阜阳市、含山县向这家医院赶来。
今年10月29日下午,马鞍山市委宣传部召开关于“和县1997.6.30特大投毒案件”通气会。据官方通报,1997年6月30日7时许,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约130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出现呕吐、抽搐等症状。虽经全力救治,仍有中毒较深的7人死亡。经调查,认定该事件系投毒案件。专案组在案发现场勘查提取了相关物品,均检出毒鼠强424成分,对7名死者死因进行鉴定,均系424鼠药中毒死亡。
一篇发表于2006年的论文,记录了当年和县人民医院的收治情况。1997年6月,该院接收四亚甲基二砜四胺(毒鼠强)人为投毒中毒88人,其中有神经精神障碍者26例,占29.5%。这26例患者均为和县武术学校学生,男11例、女15例。年龄10岁至17岁,平均14.3岁,均有早餐食用投放了鼠药的稀饭史。
另一份由安徽省公安厅科技处作者署名的文章表明,7名死者中年龄最大的15岁,最小的10岁,均为重症中毒,且在一天之内持续昏迷抽搐中死亡。毒鼠强重症中毒经抢救未死的,都有程度不同的神经系统后遗症,表现为记忆缺损或丧失,识别判断能力降低,表现呆傻,因而丧失生活和工作能力。
杨某伟的大姐还记得,当时在合肥打工的她,本以为弟弟只是轻微中毒,直到回家看到家门口摆着一口棺材。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瘦得不像人样,全家等她到了之后,才将弟弟火化下葬。“我是家里老大,家里人都等着,知道我最疼爱我弟弟,从小我走到哪就把弟弟带到哪,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供他去武校。”
杨大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杨某伟是家里老幺,上面有4个姐姐,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到处借吃借喝,被人看不起还受欺负。弟弟从小喜欢比划武术招式,家里亲戚就建议把弟弟送去武校锻炼,“我们就下定决心了,必须供我弟弟出人头地。”
杨大姐每年都给杨某伟织一套毛衣,“我一开始不会织,就花钱喊别人织,我打工的工资很低,100多一个月,但每年都给我弟买新衣服,学武那年我还给他买了一套运动装。”就在出事三天前,杨大姐还曾在跟弟弟通电话时叮嘱他,在学校好好的,等过年他满12岁了给他放一场电影,“他可高兴了。”
杨某伟去世后,为补贴家用成日忙碌的父亲,手指被机器割断一根,如今已70多岁的他,仍坚持干农活,“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有年生病花了十几万,这几年慢慢地我们姐妹4个都想开了,也在劝父亲,女儿、儿子都是一样地养你们。家里有我们在,才算比以前好一点。”
失去弟弟后,杨大姐睡眠出现障碍,一直靠吃药维持。“昨天我还跟朋友说,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如果现在我有一个弟弟瘫着、用轮椅推着,我回娘家也有个念想,但现在人都看不到了。”杨大姐说,弟弟遇害了多少年,这件事就在她心上压了多少年。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在默默追问杀人凶手到底何时能找到。
嫌犯付某某家属道歉
另一嫌犯朱某某留下8个月大的女儿潜逃
1996年过完春节,17岁的齐勇来到武校,入学练了一年套路后分班,付某某成了他当时的散打教练。
在齐勇的记忆里,付某某对自己还不错,但心思“蛮重”。比如,有些同学请假回趟家,不带点礼物或水果送他的话,付某某就会不太痛快,找借口拿棍子打人,齐勇觉得“(付某某的想法)太直白了”。而即便如此,事发后齐勇和同学们也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教练会下毒害他们。
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起诉书,讲述了这起案件的下毒缘由与经过:1994年左右,被告人之一的朱某某与彭某某在经营武校时发生矛盾,彭某某另开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学生,朱某某因此怀恨在心。1996年8月,另一名被告人付某某到彭某某经营的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某某心生不满。朱某某和付某某结识后决定投毒报复彭某某,将其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朱某某承诺投毒后支付给付某某5万元,并当场支付付某某500元。同年6月20日,付某某从武校辞职后回到老家购买了两包老鼠药。6月29日当晚,付某某从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南边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桌上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搅拌后从原路逃离,之后在盛家口乘车离开和县。
齐勇告诉记者,事件中年纪最小的死者钱某,个头小,聪明机灵,曾是投毒者付某某最喜欢的学生。这一说法,也跟钱某父亲钱发荣的印象一致。钱发荣记得,那时每个礼拜他都会带土鸡蛋,骑40公里的摩托车去武校看孩子,“儿子告诉我,教练付某某很喜欢他,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很照顾他的。”
如今已62岁的钱发荣已经有些耳背,他告诉记者,自己特别想见付某某一面,“我想问问他,孩子说你对他这么好,你怎么给他下毒呢?”
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案件发生后,七名受害者的家庭曾聚在一起留下一张合影,相片上父母们面容年轻,右上侧写着“6·30难友留念”。当年案件未破,在有关部门协调下,每个遇害者家庭拿到了3万多元的丧葬费。
▲案件发生后,七名受害者的家庭曾聚会并留影
10月30日,付某某的姐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付某某小学文化水平,小时候学过武术,家里人此前对他投毒一事并不知情,付某某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已多年未见,“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付某某姐姐说,这些年来,警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老家调查付某某,“他为什么鬼迷心窍,在外面做犯法的事?他怎么不为替自己的亲人、父母想想呢?”
付某某姐姐表示,今年她接到检察院通知后,才知道付某某的具体情况。付某某患有疾病,当年外出打工是想挣钱治病,付某某姐姐猜测,这或许是导致他鬼迷心窍去犯法的原因。她想对受害人家属说声“对不起”。
本案另一被告人朱某某的家属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朱某某少时很苦,12岁就到街上卖鱼,小时候受人欺负后去武校学习。投毒案发后朱某某离开家乡,留下时年8个月大的女儿。此后经年,他再没有与家里联系,连其父亲去世也没有回来,家人也一直在寻找朱某某。据朱某某家属回忆,朱某某与彭某某确因武校生源问题产生过矛盾。
2022年下半年,专案组终于在贵州发现了朱某某的踪迹,又于今年年初基本锁定了朱某某的藏匿地点。据朱某某落网后交代,为逃避公安机关打击,他在潜逃期间隐匿真实身份,先是在江西鄱阳县躲藏了两年年,后又流窜至浙江杭州打工,还曾在江西上饶市、贵州贵阳市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这么多年他始终如惊弓之鸟,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今年5月初,福建晋江警方利用大数据分析,发现在一皮革厂打工的男子与付某某存在相似体貌特征,经两地警方反复比对确认后将其控制。专案组随后赶赴福建晋江,经初步审讯,付某某交代了犯罪经过。5月9日,付某某被押回和县。
▲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
马鞍山市公安局副局长汪俊生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经审讯,付某某交代,作案后,他一直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先后流窜到江西新余及福建多地,以打零工为生。因害怕身份暴露,他不敢登记身份信息,甚至在疫情期间都不敢打疫苗、做核酸检测。在应聘工作时也从不挑岗位、谈工资待遇,只为有一处藏身之地,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幸存者看到豇豆稀饭就想吐
26年后亲人去世没能等到案件侦破
26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武校学习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些人留在当地成家立业,有些人选择去外地为生活奔波,但他们仍然记得那一天的惊惶和痛苦。
“直到现在,多少年了,我一看到咸豇豆稀饭,就有种想吐的感觉。”齐勇在江苏南通开了一家早餐铺卖包子。今年8月,他接到法院电话,本以为是骗子,直到法院说起26年前的投毒案,问他还能不能想得起来。齐勇感到意外,“我能记一辈子。26年前,早餐被投毒,毒死了我们七个小师弟,我住院半个月。现在凶手还能跑掉了吗?”
更早时候,受害者家属们在今年7月陆续收到检察院通知,可汤某叶的母亲没能等到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于去年年末因病去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妈妈去世前已经不相信凶手能被抓到,我后来烧纸给她说,凶手抓到了,让她放心。”汤某叶父亲说。当年,夫妇俩把考学失利的儿子送进武校,本来是想给他谋个出路。
刘某宝的母亲今年69岁,头发花白,投毒事件后一度以泪洗面,如今右眼只能微微睁开一条缝。得知投毒者被抓获后,她的思绪被拉回26年前,情绪激烈起伏下再次住院。
▲刘某宝生前旧照
亲人死亡带来的悲痛,侵染着家庭每个成员的心,持续了整整26年。而其间最令他们痛苦的,莫过于每每想起亲人的那些时刻。
刘某宝母亲的床头柜里,放着儿子练武术时的照片。她总会在入睡前控制不住思念他,当年中毒身亡的孩子定格成一张薄薄的纸,被永远留在了时光里。“小宝在世时说妈妈你们苦死了,我说不苦的话家里的房子盖不起来,他讲‘不让你苦,长大了我苦,我养你们’。”刘某宝的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而他的父亲也在儿子出事四五年后去世。
每次参加同龄人的婚宴,刘某宝的姐姐刘某芳都强忍着泪水,告诫自己“办喜事可不能淌眼泪”。她感慨弟弟如果平安长大,今年就38岁了,应该早就成家立业、孝敬父母了,自己也会有小侄子、小侄女了。
事发十年后,家里在西埠镇上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一楼前厅租给别人卖钢材,平时就母亲一人住在二楼。姐姐成家后,除了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还要回家给母亲备好一日三顿药,常常是两头跑,“如果弟弟在,我就能轻松些,母亲也不至于受打击,病得这么重。”
在失去独子3年后,田伟终于下定决心再生一个,那年他41岁,妻子39岁。“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孩子走后我一点精神支柱都没有,3年不敢开中巴车,每次经过事发地附近,我都会想起这件事。这几十年,脑袋里始终忘不掉伢子,就好像影子一样在转。”
根据当地习俗,长辈不能给晚辈上坟,每年到了清明、冬至,田伟带着小儿子田龙一道去坟地,告诉田龙:“这是你大哥哥,你给他烧点纸钱,让他在下面好好的。”懂事的田龙不会多问,一家人对此事早已心照不宣。
26年过去,曾经的武校不复存在,60岁的田伟停开中巴车,但他始终忘不掉,那个坐在后排、跑下车拾衣服的伢子。
红星新闻记者罗丹妮孙钊 赵牧
编辑 张寻 责编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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