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电影的开头,决定了它的基本气质品相。”胡雪桦在新著《胡思——导演文论》(以下简称:“胡思”)中这样写道。其实,一本书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本叫做“胡思”的书,开篇就决定了:是以“情”书就的。以澎湃的艺术激情,山海般的眷眷亲情,倾盖如故的相知友情,寄于平常间的人文之情……胡雪桦是导演,出生于艺术世家,是已故著名导演胡伟民之子;他学贯中西,导演作品横跨影视、戏剧等领域;亦教书育人,创立了上海戏剧学院电影电视学院。导演出书,并不鲜见;导而优则写。而胡雪桦的著作特别多,如《〈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远古·雪域·上海滩:胡雪桦三王电影剧作》《上海王——你知道和不知道的电影创作》等;恰如他这本书的名字,“胡思”丰盈,宛若汩汩新泉。而这部“胡思”,又与另一部书《胡说——导演札记》是“姐妹篇”,一脉相承,互相呼应。

“胡思”共三部分,分别为:“父亲的舞台研究”“我的舞台探索”和“记忆和思索”。既见传承又见反思;既有“我”的源起与开端,又突破了“我”、超越了“我”;观点有旧亦有新,立新而不破旧。他写“父亲”时,饱含崇敬与遥思,而又有远超于此的客观和深邃;写“我”时,目光犀利,仿佛带着显微镜和手术刀,写“我”亦是阐述舞台艺术观;在“记忆和思索”里,他写别人、写过往、写大千世界,俱是和戏剧艺术相关的,写得赤诚,亦写得精到。

翻开“胡思”,对于中国20世纪80年代话剧舞台探索可窥见一斑;因其开篇即写胡伟民。胡伟民是中国“探索戏剧——新时期话剧”程碑式的代表人物之一;亦是胡雪桦的父亲。作者写父亲,既深情又克制;他所写的,是作为导演、与戏剧舞台在一起的父亲,更是一段戏剧艺术史。无数难以再现的精彩瞬间,顺着书页流淌而出:越剧《第十二夜》、假面戏剧《大神布朗》、话剧《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秦王李世民》《游园惊梦》、音乐抒情喜剧《真情假意》……每一部都有大胆的创意、独特的幕后故事,如今看来仍见巧思,这些作品中,许多早已被奉为经典,再看到这些最初的创作故事,诚为可贵,但凡戏剧爱好者都会不忍释卷;又颇具启发,新时期中国话剧改革发展的脉络,于此中若隐若现。

“东张西望”“得意忘形”“无法无天”……胡伟民深刻的艺术思想,在此得到完整而深入浅出的阐析。戏剧的本质是什么?如何实现“开放的戏剧”?怎样抵达戏剧的真实?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创新和融通?……阐析的过程,也启发着再思考。或许,作为儿子,胡雪桦不一定是最了解父亲之人,但是他看胡伟民,与旁人的视角有别,不仅有继承者、追随者的艺术哲思,更有一种内在的情感驱动,让他抵达了胡伟民最感性的生命内核,由他书写的胡伟民艺术思想,更具感染力,多了几分真诚热爱和创作冲动。那感觉,诚如他所引述的、胡伟民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不满足自己,超越自己,他一生不安分,所以,就一生不太平。”是激越而悲怆的。

导演胡雪桦

“胡思”的副标题是“导演文论”,这一点名副其实,尤见于第二部分。相较于“胡说”一书偏重论述影视作品,这一部偏重戏剧,在“我的舞台探索”中,作者列举了由其导演的多部戏剧作品,如:多媒体皮影戏《九色鹿》、京剧《新龙门客栈》、歌剧《茶魂》等。不止是单纯的导演手记,更见导演思想;其所论者,是关于传统文化如何突破创新、走向世界,戏剧的内涵如何深挖,如何增强舞台的意境和表现力的。究其核心,亦是对于中国戏剧发展和未来走向的探索,在这一点上,胡雪桦与父亲是一脉相承的,故而其中所体现的创见与真挚,也有迹可循。

其论述见功力、见深度,不仅涉及舞台艺术,更有多层面的思考。如作为多媒体皮影戏,《九色鹿》的展现形式、技术手段全是“新”的;而导演的思索却是“旧”的,导演追溯到北魏故事和敦煌壁画中,追寻善的本质、生存的意义,其创作亦是由此出发的;而真正的优秀作品,正是外在表现和内在意蕴的完美融合。又如《新龙门客栈》,其表现形式是传统(京剧)的,艺术思想却极具现代性,导演以人物为核心,将关注点放在人物的命运之上,并以此为主线驱动剧情,从而让“新龙门客栈”成为一个小社会乃至浓缩的戏剧人生,也正是因为重塑了金镶玉其人,才打造出一部与早已成为经典的同名电影完全不同的京剧。舞台艺术,从来都不只是目之所见,更有心之所触、魂之所牵,后者赋予戏剧以生命;书中的文论,正是照见这“生命”的内在动力,读之使人更加走近戏剧,进而观其真、感其意。

“戏剧”者,不只是戏、更有人;戏中角色,戏外主创,因戏结缘之友……回望时皆是“戏中人”。盖源于此,作者不仅写戏,也写人;写戏时他客观理性,写人时更见其真,故而全书的第三部分最有“情”。他写已故舞蹈家周洁,如闻其声、观其貌,斯人神采奕奕,追思这位故友,他道“日暮乡关何处是”,一句便见知音之情,引人唏嘘;写表演艺术家卢燕,他的文笔平淡细腻,似聊家常般叙说着平常的日子,静水流深;写焦晃、曹可凡最是有趣,台前光彩照人的他们,幕后的执着和天真,令人倍觉亲切,时而忍俊不禁,正是戏外的可爱奠定了戏里的天然……这些文字,是一种独特的“相知”,不见奇崛,唯见真淳,君子之交淡如水。惟其如此,方才感人,阅读这样的文字,让人数度泪湿了眼眶;字里行间,艺术的生命与艺术家的生命无声碰撞,如同一首长诗,拨动着心弦。“我是为舞台而生”,这样看来,作者关于焦晃先生特写的标题,也可以贯穿整部书。(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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