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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墨

编辑/漆菲

在美国发起全球贸易战的关键时刻，印美之间的暧昧动作层出不穷。

当地时间4月21日，美国副总统万斯携家人抵达印度，开启为期四天的访问。万斯受到印方高规格接待，官方照片显示，他被印度总理莫迪热情拥抱。印方称，两位领导人“回顾并积极评估了双边合作各领域的进展”，两国将在能源、国防和战略技术等领域继续加强合作。

4月21日，万斯一家人在印度阿克萨达姆神庙前合影。

两国政府发布声明说，双边贸易协议谈判方面取得重大进展。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Scott Bessent）4月23日对外透露，印度可能成为第一个与美国达成双边贸易协定的国家。“与印度的贸易谈判已接近尾声，该国的非关税贸易壁垒也较少，显然没有货币操纵，政府补贴也非常少，因此与其达成协议要容易得多。”

万斯个人与印度颇有渊源。他的妻子乌莎是一名虔诚的印度教徒，父母来自印度。万斯携全家人参观了印度教阿克萨达姆神庙，还游览了印度标志性建筑泰姬陵和琥珀堡。他宣称，美印关系将定义21世纪。他说，印度对自身历史和文化的自豪，与秉承“千篇一律的世俗普世价值观”的西方国家形成对比。

“万斯这趟访问是一次家庭之旅，展现出美国‘第二家庭’与印度的天然联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国际战略与安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红梅向《凤凰周刊》解读道，“但他真正的意图可能是想要‘安抚’印度，打消特朗普政府的不确定性在该国引发的担忧，为推进美印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注入信心。”

4月21日，印度总理莫迪在新德里接待美国副总统万斯一家。

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外交政策专家潘特（Harsh Pant）认为，各国纷纷寻求与美谈判之际，万斯访问印度的时机相当关键。“美中紧张局势加剧，万斯似乎在美国外交中扮演着高调的角色，这意味着此次访问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印度妥协是别无选择

在特朗普的征税清单中，印度的关税税率26%，略高于欧盟的20%、日本的24%和韩国的25%。不同于中国迅速反制，印度表示不会报复，而是寻求谈判。

4月2日，特朗普在白宫签署实施“对等关税”的行政令。

万斯访印之际，印度首席谈判代表、商务部副部长阿加尔瓦尔（Rajesh Agrawal）4月23日率团赴美，就贸易问题进行谈判。据悉，印美为拟议的双边贸易协定敲定的职权范围（ToRs）包括约19个章节，涉及关税、货物、非关税壁垒等问题。此前，美国负责印度事务的助理贸易代表林奇（Brendan Lynch）已于3月25日率团访印。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向《凤凰周刊》表示，由于印度进口商品的关税实在太高——比中国高得多，预计他们会挑选在美国市场比较有优势的几个领域降税，个别甚至会降到零。据世贸组织统计，印度进口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高达12%，位居全球前列。

对于印度的妥协之举，李红梅丝毫不意外。“印度对特朗普的政策偏好是有预期的。”李红梅表示，“印美一直在进行贸易谈判，与美达成协定是莫迪政府的一项长期目标——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双方差点达成一个小范围的初步贸易协定，但后来功亏一篑。”

“印度别无选择。”印度班加罗尔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苏伦德拉（S.Y.Surendra Kumar）向《凤凰周刊》直言，由于存在贸易顺差，只有美国不再加征关税才符合印度的利益。“此外，印度也希望维护与美国的关系，以增强其全球影响力、进而解决国家安全方面的隐患。”

2024年，美国连续第四年成为印度最大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达到1318.4亿美元，其中印度对美国的贸易顺差超过410亿美元。特朗普为此曾称印度为“关税之王”。

为表忠心，去年特朗普胜选后，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和外交秘书唐勇胜便急不可待访美。苏杰生还说，特朗普的当选让许多国家“感到紧张”，但“印度不是其中之一”。

今年2月，莫迪访美时不仅将特朗普称为“我的朋友”，还带去一个“减税”大礼包。他表示愿意降低部分美国商品的关税，包括将哈雷摩托车的进口关税税率从50%降至40%，还承诺会购买更多的美国石油和天然气，以及F-35隐形喷气式飞机等国防武器。

特朗普透露，莫迪同意就解决美印贸易“长期不平衡”问题进行谈判。双方力争到2030年实现5000亿美元的贸易额，较当前水平增长近三倍。路透社3月25日引述消息人士的话称，作为与美国谈判的一部分，印度准备削减一半以上美国进口商品的关税，总价值预计能达到230亿美元。

印方的种种努力，依然没能阻止特朗普宣布对其加征26％的“对等关税”。4月2日的发布会上，特朗普将印度的关税描述为“非常非常严重”。“总理（莫迪）刚刚离开，他是我的好朋友。但我说，你是我的朋友，可你对我们并不好。印度向我们收取了52%的关税。因此我们将向印度收取一半的关税——26%。”白宫为此举例说明称，美国对进口乘用车征收2.5%的关税，印度却征收70%的关税；美国苹果手机进入印度时被征收50%的关税，美国对进口手机征收的关税却是零。

2017年6月26日，莫迪与特朗普在白宫玫瑰园发表联合声明时拥抱。

对于特朗普的“对等关税”，有印度官员说，“这是一个喜忧参半的结果”。印度官方估计，新的关税将对印度价值660亿美元对美出口产品的87%造成冲击。印度评级机构“Ind-Ra”预计，新政策一旦实施，印度对美出口额将会在第一年下降20亿至70亿美元。

据李红梅介绍，印度对美出口的主要产品是电子设备、珠宝、成衣等，如果被加征26%的关税，这些行业势必会遭到严重冲击；农业、医疗设备、电信设备、制药行业也会受到较大影响。“为了维持与美经贸关系稳定，印度势必会积极加速同美方谈判。”李红梅说。

来自印度马哈施特拉邦高等和技术教育部的外交政策分析师沙伊伦德拉（Shailendra Deolankar）在回复《凤凰周刊》的邮件中指出，印度经济的韧性源于其巨大的国内需求，而非出口贸易——毕竟，世界人口第一大国的地位为其提供了支撑。沙伊伦德拉认为，特朗普的新关税政策明显将服务业排除在外，而服务业是印度对美出口的主要部分——这一排除为印度提供了急需的缓冲。

2025年2月28日，印度孟买码头堆放了集装箱。

“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印度学者看来，损失的出口额可以通过增加对其他市场的出口来弥补。

沙伊伦德拉认为，由于高额关税，中国商品在美的竞争力将会下降，印度可以填补这一空白。“特朗普的关税政策虽然引发短期波动，但也为印度带来了独特的地缘政治和经济机遇。”沙伊伦德拉向《凤凰周刊》指出，“如果能凭借审慎的外交政策、有针对性的贸易改革以及战略性的行业重点，印度不仅能够应对这一挑战，还能成为全球贸易中强大的参与者。”

他举例说，越南、柬埔寨和中国等国家如果被加征更高关税，将为印度纺织品大规模出口美国创造机会。

近年来，印美关系不断拉近，无论是作为贸易伙伴，还是作为防务盟友。早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莫迪就与他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莫迪也是特朗普重返白宫后首批访美的外国元首之一。印度加入了“四方安全对话”（QUAD）机制，该机制还包括美日澳三国，被视为制衡中国在印太地区扩张的力量。

万斯访印时称，美国计划增加与印度的国防设备联合生产，扩大对印度的能源出口，并帮助印度勘探印度的海上天然气和关键矿产供应。

4月22日，万斯在斋浦尔的拉贾斯坦邦国际中心发表讲话。

特朗普大幅提高对华关税后，有分析称，一些中企可能会利用印度将出口转移到美国市场。印度官员对此坚称，“印度不会成为他国转移商品的避风港”。印度为此推出“全球关税和贸易帮助台”，负责调查与监测与进出口相关的问题。

印度商业和工业部长戈亚尔（Piyush Goyal）将新关税称为“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对外声称，全球贸易即将发生的变化不仅会给供应链带来公平，还有利于印度这个全球增长最快的大型经济体。他大放厥词道：“我们正处于一个历史时刻，印度有能力将当前的形势转化为机遇。”

4月19日，美国亿万富翁马斯克宣布将于今年下半年访印。外界预计，除了特斯拉与星链项目外，马斯克此行也可能涉及更为广泛的科技合作。在向特斯拉示好的同时，印度却要限制中国汽车巨头比亚迪的进入。戈亚尔为此叫嚣道，“第三国倾销等不公平行为会损害印度市场。”

李红梅认为，由于印度前期的积极让步姿态，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美谈判的议价能力。“尽管如此，印度依然认为，关税战对自己来说是一种机遇——通过美国的‘公平贸易’标准重新洗牌后，‘不遵守规则’的国家将被排除在外。”

“印度将自己视为一个永远遵守公平贸易规则的国家，因此可利用当前再全球化的趋势重塑全球供应链、产业链。”李红梅进一步说，“它实质是想利用美国对华开启贸易战的契机，取代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

2025年2月13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莫迪，马斯克也在场。

想取代中国不容易

十多年来，印度一直企图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早在2014年，上任不久的莫迪便提出了“印度制造”倡议；2020年，他进一步推出“生产挂钩激励计划”（PLI），即鼓励14个领域的制造业企业在国内扩大生产，并根据生产情况由政府提供现金奖励。

然而，这些野心勃勃的计划至今未能达成。相较服务业和农业，印度制造业在经济中所占比重从15%缩减至不足13%。印度对华贸易逆差从2014年的449.6亿美元疯涨至2024年的近千亿美元。

尽管在莫迪的领导下，印度在基础设施以及服务业等领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在人才资源、机器设备、营商环境等方面，印度不仅无法取代中国，反而离不开中国。

美国已经成为印度最大的贸易伙伴。

生产锂电池的LiKraft公司创始人维克拉姆（Vikram Bathla）吐槽说，获取人才技术最令他头疼，而且原材料等也严重依赖进口。维克拉姆的工厂有300名工人，大多数来自印度较为贫穷的邦。他们负责组装电池，有些材料配件是从中国进口的，上面贴着“内蒙古制造”的标签。有些工人操作着同样从中国进口的大型机器，负责将电池芯和电子元件焊接成电池，其成品则被贴上“印度制造”的标签。

赵丽（化名）来自中国某手机企业，曾被外派到印度四年。“仅靠当地员工，我们企业很难开展工作。”她告诉《凤凰周刊》，印度当地员工的自驱力很弱，需要管理者紧盯和催促，才能按时完成工作。

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在3月的一份报告中概述了除高关税外限制美国与印度贸易的诸多障碍，包括阻碍或限制出口的技术或质量措施，以及干扰商业活动的合规检查。该报告指出，关于平台可销售哪些商品的问题，印度对外资电商公司实施了不同于本土竞争对手的规定。

不少跨国企业抱怨，与中国或越南相比，在印度做生意很难，原因是当地政府审批流程繁琐，此外还常常在合规和征税方面采取惩罚性手段。印度政府曾指控德国大众汽车逃税，并要求对方补缴过去12年共计14亿美元的关税。该公司否认有不当行为，并提起诉讼。

因税务问题，赵丽所在企业至今仍在与地方政府打官司。十多年前，为了吸引这家企业的投资，当地政府许诺了诸多好处，但当投资落地后，却遭到对方的反悔与剥削。“我们公司虽然还没完全撤出印度，但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投入。”赵丽告诉《凤凰周刊》，“尽管我们的手机销量不错，但经过当地政府的层层剥削，利润所剩无几。”

印度工人在泰米尔纳德邦的一家工厂组装手机充电器。

苏伦德拉称，人们普遍认为印度能从中美贸易战中受益，实则不然。“无论是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还是新冠疫情期间，印度在国际贸易上并没有获益太多，反而被越南、印尼等东南亚国家大幅赶超。”

李红梅认为，万斯的印度之行也是为了继续将印度作为对抗中国的“战略棋子”，而印度也有借力美国制衡中国的需要。“印度的对华防范心理反映出中印战略互信重建依然任重道远。”她坦言，“尽管近期中印关系有所‘回暖’，中国也积极展示诚意，但如果印度坚持‘受害者心态’，以竞争、短视的视角来看待中国和中印关系，我们对两国关系的前景可能要持谨慎乐观的态度。”

苏伦德拉认为，印度应当继续与美中保持平衡关系，因为其经济增长和繁荣需要同这两个大国搞好关系。不过，他也认为，印度不会屈服于美国或中国的压力，而会思考如何才能从这场贸易战中获益。“印度希望减少对华贸易依赖，但这充满挑战。”

与邻国经贸摩擦加剧

值得一提的是，与周边国家的摩擦正在影响着印度。

印度政府4月8日宣布，禁止孟加拉国的货物通过印度陆地海关向第三国出口。此举将严重扰乱孟加拉国的物流，特别是与不丹、尼泊尔、缅甸的进出口贸易。

印度辩称，该行动是为了缓解本国港口和机场的拥堵，不会影响孟加拉国对尼泊尔和不丹通过印度领土过境的出口。但在张家栋看来，此次印度对孟加拉国的“封杀”，主要源于孟加拉国临时政府首席顾问尤努斯最近访华时，发表了一些涉及印度的言论，引发后者强烈不满。“去年孟加拉国政局发生动荡，亲印的前总理哈西娜被迫流亡到印度，印度政府当时就记恨于心了。”

2024年，孟加拉国民众在街头示威，要求时任总理哈西娜下台。

印度服装出口促进委员会（AEPC）负责人苏迪尔（Sudhir Sekhri）认为，由于印孟两国是纺织品出口领域的竞争对手，此次“封杀”可以为印度出口腾出更多空间。

李红梅认为，印度的这一行为存在战略上的矛盾，与其过去几年推动“孟不印尼”（BBIN）合作倡议的宗旨背道而驰——该倡议通过强化四国之间的互联互通来促进次区域一体化进程。“与印度相比，中国坚持不干涉他国内政外交的政策，使得中国在孟加拉国的好感度很高。我在孟加拉国考察时深切感受各界对华评价都很积极，中孟关系也在不断发展和全方位推进。”李红梅补充说。

苏伦德拉呼吁，莫迪政府应当意识到，对邻国采取攻势不会取得多大成效，反而会导致邻国更加亲近中国，并使后者实现贸易的多元化。“印度应当遣返哈西娜，这样才能实现印孟关系的正常化。”

作为报复，孟加拉国4月13日宣布实施针对印部分产品的进口禁令，并关闭了有关贸易通道。印媒披露，身为世界第二大服装生产国的孟加拉国正选择绕过印度，通过马尔代夫将其纺织品运往全球市场。

莫迪与孟加拉国前总理哈西娜。

香港《南华早报》发文评论说，如此背景下，中国可通过“推动基建互联互通、助力孟加拉国成为东盟‘领域对话伙伴’、推动孟加拉国加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等三方面的努力，使孟加拉国摆脱对印度的依附。

“中国支持孟加拉国维护本国正当权益的行为和坚持独立自主外交的行为。”李红梅指出，“孟加拉国是一个拥有巨大潜力的人口大国，中孟两国合作还有进一步的拓展空间。这些合作是基于共赢、平等、公平和长远的，这也是中孟合作能够走深走实的关键，无论孟国内政局如何发展。”

但在张家栋看来，除了巴基斯坦，包括孟加拉国在内的南亚多国，由于地理位置等因素，它们在地缘政治上难以摆脱印度，“这些国家跟中国的关系基本只定位为经济伙伴，而不是战略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