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1日,北京,刘慧芬在家中望着窗台上的花。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刘奶奶逝世了,听说在冬至那一天。”2025年1月底,谢智泉发来微信。
刘奶奶是一位七旬独居老人,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如果有人提出终身未婚是人生顶失败的事,她就要摆摆理了:“太有意思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就不管。反正我平时不太想跟人见面,我就喜欢这样。”
她被外界所知,是2022年暑夏,在北京市通州区一栋居民楼里,被发现家中积攒了六百多个快递包裹,臭味影响到上下楼的邻居。工人清理时,将房内景象上传网络,老太太成为一时焦点。在南方周末当时报道《睡在六百个快递包裹里的独居老人》中,她化名刘慧芬。
从邻居们提供的视频来看,即使被快递“挤”出家门,刘慧芬还是倔强地爬进屋,无视脏乱的环境和气味,蜷在其中与蟑螂和老鼠抢地盘。
“我不爱动,我生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特别省脑子。”刘慧芬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她的一贯作风,是怎么简单,怎么开心,怎么来。
那次大扫除之后,刘慧芬的快递被挪到一处仓库,几乎将其塞满。为防止她再堆一屋子快递,当时28岁的物业工作人员谢智泉自发去照顾老人,持续了两年。
“你说,天上给我掉下一孙子,多逗啊。”刘慧芬几次对外人形容自己跟谢智泉的关系。两人偶尔像对冤家,就快递去留争上几个回合,她回回买,谢智泉回回劝:“我说别买了,屋里都放不下了,后来我说话还算管点用,买的没那么多了。”
刘慧芬为什么买那么多快递?有人分析,她或许患有囤积障碍。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患病者疯狂地储存物品,囤积行为可为其带来心理上的安慰和情感上的满足。但刘慧芬并未咨询过医生。
谢智泉也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主要还是宣泄孤独,反正她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小区里有几十户空巢老人,没其他人这么干。”
在谢智泉与刘慧芬相处的过程中,刘慧芬在许多方面表现固执。但谈起去世的母亲和各自成家的姐姐们,她脆弱得像个小孩。“本来想着跟家里人互相能够照顾,就是依靠不了。”
一个人该如何养老?“到时候再说呗”,刘慧芬生前不愿意想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养老院是“营利的地方”,不如自己待着。但在2024年5月,生病的她被家人和谢智泉送进了养老院,当时已失去意识。
2024年12月,刘慧芬因病去世。“就他们家自己办了葬礼,也没有很隆重。我们玩得好的几位同学都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好,想去送她也送不了。”一位与刘慧芬关系较好的同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人已有好几年未见,以往同学聚会刘慧芬也很少参加。
刘慧芬离世后,谢智泉时常想起两人相处的种种画面。尽管刘慧芬不愿承认自己晚年孤独,但在她身上,谢智泉看见了独居老人群体普遍面临的困境。
2024年10月,中国老龄协会发布的《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基本数据公报》显示,至2021年,中国空巢老人占比59.7%,较2010年上升10.4%,其中,独居老人占比14.2%。
以下是谢智泉的讲述:
“逢年过节没人陪她”
2025年1月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奶奶以前工作单位的人打来的,说她冬至那天去世了。我挺震惊,愣了一下,想起很多事,天天想。
她以前老说,我俩挺有缘的。后来想想,还真是,我是2022年6月来小区物业上班,没几天就碰上她了。
那回正好听见有居民反映,楼里臭得不行。我们去清理她家,感觉这老人挺好的,怎么住在这种环境里。后来知道她自个儿住,已经没法照顾自个儿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记住我了。清理屋子那天,中途我回物业喝口水。她问别人,刚才那小伙子呢。
她这事儿我总忘不掉,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好像不管她,我良心过不去。自打那以后,我就开始照顾她,给她管一天三顿饭,我现在手机上几百个外卖订单都是给她点的,有时候她也会把钱给我。
每天早上差不多7点,我去送早餐。她喜欢吃大麻花、卤蛋、老北京豆汁儿,还有小米粥。午餐和晚餐,她喜欢吃葱爆羊肉、饺子、炸带鱼、清蒸鲈鱼,还有酱牛肉。零食爱吃冰棍,特别喜欢喝可乐、雪碧、啤酒和茶。我每天都要给她泡茶喝,一喝就是一天,到中午重新给她换茶叶。
她对吃的喝的上心,有时候嚷着要吃哪样东西,我都得从市里边让人闪送过来。买来她又不喜欢吃了,就跟孩子一样,一生气就不吃饭了,还会摔东西,耍耍小脾气。那不得哄着她嘛,得让她快乐。
她生起气来会冲我喊,“滚蛋,你别来了”。早上让我滚蛋,中午我去送饭,也不跟她说话,把饭摆好,她就坐床上撒娇,调子慢悠悠的,“我还以为你生气,不来了呢”。
她也会哄我,语气很委屈,“你别生气了,确实是我不对,那怎么着?你想买什么好吃的,你买吧。”我每回都吃完饭再过去,哪吃得下,不让她买。她真买了,最后都让她自己吃了。
送完晚饭以后,她动不动敲门冲外面嚷嚷,“谁能帮我叫下小谢”。声儿特大。我们业主群里边有人就喊我,小谢你赶紧过来。我又从家噔噔噔过去,经常是晚上八九点,甚至十一二点。
其实过去也没事儿,就让我给她找东西,聊聊天儿。也不能让她一直闹,扰民。我只要过去,她就高兴,哼着曲子,自顾自地有说不完的话,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听。
我觉得她挺孤独的,逢年过节没人陪她,而且她对节日都特别注重,会念叨过几天是什么节,每个节气她都能说出点东西,比如冬至为什么会吃饺子,她记得特清楚。到二月二,龙抬头,她就要理发。
过年时,她要买一堆东西摆桌上:苹果、橘子、梨,还有柿子椒,绿的黄的红的,我也不知道她是啥讲究,仪式感很强,说图个喜庆,不能让家里空落落的。最后那些东西就搁那儿摆着,坏掉了。
但她不记得时间,我每回上她家,她都会问,今天是几月几号,现在几点了。有回她提了一嘴,过几天是她生日。以前她妈妈在世的时候,她跟家里人一块过生日,反正老念叨家里人。
所以2022年她生日那天,我就买一寿桃形状的蛋糕,关上灯,用手机放生日歌,她闭上眼睛许愿,我没问她的愿望,她也没说。
到第二年,给她过生日的时候,她的视力已经不好了,身体和记性都不好了。经常忘记东西落哪了,想不起事情,上回提的一人,再提她就不记得了。
但她记得我,每回我一进门,她就鼓掌,“哎呀,小谢,你终于来了”。
2022年7月21日,北京,小区仓库内堆积着刘慧芬的包裹。谢智泉 摄
“我照顾她有些吃力了”
2023年下半年,她视力变差,看不清手机,也没办法再买东西。灯全天开着,我白天给关了,她不高兴,说灯关了她看不见。等到她眼睛看不见,到晚上也会说,天亮了。
一开始,我给她配一老花镜,还专门给眼镜绑一绳,她老嫌麻烦,嘴犟,说看得清。你能从她身上看出来,她不服老,腿脚不好的时候,她不用拐杖,就推着拉杆箱在屋里走。我给她换一个圆角的小桌子,别给她砸着。
有几次,她顺着楼梯扶手往楼下摸,累了坐楼道里歇,不回去,搁楼道里喊我名儿。别的业主路过,就录了视频发群里,叫我赶紧过去。
有一阵子,我给她屋里安一摄像头,每晚差不多10点,我这头通过摄像头提醒她,到点儿了,赶紧睡觉。然后她就说,“你搁哪儿呢,赶紧过来。”继续自言自语,我一直看着给她哄好,躺下,盖好被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摄像头吗?就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老说这屋里有人。她头一回说这种话是在大白天,我当时正蹲地上收拾东西,她突然来一句,“小谢,你后边有一人抱一小孩”。
哎呦我的天,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她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也会害怕,慢慢回头,什么都没看见。后来她又说,这屋里边有四五个人,说多了,我也不怕了。
2024年,她三姐带她去做白内障手术,本来前一天还聊得挺好,突然她又不做手术了,她三姐都被气哭了。刘奶奶老觉得,拿滴眼液擦一擦上眼皮,就好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情绪精神各方面都没以前好,整个人迷糊了。后来我喂她吃饭,她已经严重到胳膊都抬不起来。她也去不了卫生间,大小便无法自理。每次进她家,都有股臭味,得点上艾条,开窗除味。
我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中午去送午饭,她都趴在地上,我就找人一块给她抬床上去。时间久了,她腿上长的褥疮接近拳头那么大,流脓,消毒也没用。
我感觉照顾她有些吃力了,可别出什么事儿,赶紧通知她家里人。过了几天,她三姐来了,那时候她三姐身体也不是很好,刚住院出来,说不行给刘奶奶送养老院,医院也不敢接。
2024年5月27日,我们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用担架抬到救护车上,送到附近一家养老院。
最后一次见她,是2024年7月13日上午。那天我正好休息,就上养老院去看她。她已经剃了光头,但精神状态好很多,褥疮也好了。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说,“哎呀,小谢,你终于来了。”
我跟她待了差不多半小时,她说养老院挺好的,但她想回家,惦记她那布料,让我给她保管好咯,等她回去做衣服。
后面她家里人和我沟通,怕她情绪激动,我再也没去看过。她家里人也哄着她,说小谢已经上外地出差去了,让她在养老院好好待着。
那时候我想着,护理环境条件都好很多,她肯定能回来,谁知道后来她不行了。
她以前总说自己身体好着呢,能活很久,还要等我结婚,生孩子。有一回,她听说同学去世了,有点感触,就跟我说,“小谢,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那回还给我说哭了。我说,您别瞎说。她就不说话了,嘿嘿地笑。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责编 谭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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