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燃烧》

近年,未成年人犯罪数量总体呈上升趋势,2024 年检察机关受理、审查、起诉未成年嫌疑犯超 10 万人,同比上升 4.3%。人们在看到个别极端事件时,不禁会代入受害者视角,把愤怒与不解的矛指向加害者个体。但我们真的能通过限制个别未成年人的行为来减缓整个犯罪趋势吗?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中强调:所谓“问题儿童”,实则是追求优越感过程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可见,未成年人身边家人、老师、朋友共同营造的环境,也可以是青少年极端事件的温床。

在昨天王一彤小说《黑屋子,冷板凳》的前半部内容中,那位重点受到老师赵玉衡关注的留级生陈晓峰,就是大人眼中的“问题儿童”。赵玉衡并没有把陈晓峰视为无法被纠正的怪人,而是从他的作文入手,去了解他所在的生活环境。

今天我们分享《黑屋子,冷板凳》的后半部分老师赵玉衡因无法推脱陈晓峰父亲的请求,来到陈晓峰家中单独“辅导”,并发现他的家就如其文章所述一般漆黑又冰冷。看着陈晓峰母亲忙碌而落寞的背影,赵玉衡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见的黑屋子、冷板凳。他与同为老师的女友讨论着这些似曾相识,结婚时他有了一个新想法……

通过观察别人的家庭关系,我们能感受到老师赵玉衡对自己家庭关系的认知变化。而一代人对原生家庭的反思,能够为下一代带来更温暖的童年吗?这个问题或许留给我们每一个人。

黑屋子,冷板凳

作者:王一彤

很快,我的第一个学期结束。寒假时,传达室师傅打来电话,说有我一封信。冒着严寒,我取信回家。这封信来自本地,信封上看不出寄信人。


赵玉衡老师:


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回家以后又想了想,绝(决)定还是可以跟你说说。


从小到大,我经常听见我爸在家里说一句话:你不要跟个祥林嫂一样!我不知道啥意思,反正老说老说,我就记下了。我一直特别想知道是啥意思,就到处问人,查字典,最后才知道是鲁迅文章里的人,就看了《祝福》,在我第一次上初一的时候。我看完不太懂,去问林老师,林老师说初一应该看《朝花夕拾》,我说我也看了,但还是很想知道《祝福》的意思,林老师就给了我一本高中的教材全解,让我自己去看。后来,我又问了一个大点的朋友,啥叫跟个祥林嫂一样。他说,意思是说一个人唠唠叨叨反来复去念叨一件小事,特别烦人。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用祥林嫂这个词。祥林嫂没干错啥事,她那么悲惨,她多唠叨都是应该的,听的人都不应该烦。现在用祥林嫂形容别人烦,用祥林嫂来开玩笑,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太坏了。教材全解说她对封建礼教和迷信没有清醒认识,不懂推翻封建迷信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她的反抗本身就带着浓厚的封建礼教和迷信。这还能怪祥林嫂吗?她就是纯脆(粹)很悲惨呀!为什么要要求她懂那些?还要让我们学,要写在作业里。


我读了好几片(篇)鲁迅的文章了,狂人日记,故乡,阿 Q 正传,药,还有课文里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等。只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让我觉得很轻松,就是在回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和一些好玩的事情。但我看教材全解,听林老师上课讲,说这个前后对比,体现了作者反感封建教育对儿童的束缚和压制。我读不出来这些,我只能读出来鲁迅说的百草园有无限的乐趣,他小时候和我们一样,不喜欢上学,害怕老师。很正常,小孩儿小时候都觉得楼下院子特别好玩,玩不够,也都不想上学,看见老师就害怕。听完课上讲的,我觉得鲁迅好累呀,回忆小时候玩的事情,还要很奋(愤)怒的反对封建教育。我们也很累,考试还一定要记下来鲁迅反对这些,写到卷子上才能得分。


你还问我爸的安排。我知道我不喜欢学习,也肯定当不了一个好学生。小学开始,我就听不进去课。如果不是家长逼,我根本就不想来上学。我平时就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和看书。反正我爸有很多钱,他再骂我,也会养活我。他也知道我学不好习,所以他要让我去南方,他说那里的学校先进,管得松,以后让我出国,说国外的学校更适合我。他这么安排,其实我无所谓,没感觉。反正去哪儿都是花他的钱,如果能学一点,让我爸高兴,那我也觉得好着呢。实在不行,我就继续打游戏呗。


至于你问我,为啥说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我记着我以前跟你说过,有些事讲了就没意思了,有些事还是得亲眼看。有机会看,自然就看了,看了就懂了。如果一直没机会亲眼看,也不要故意找机会看,就说明不需要明白是啥意思,不明白,也就不明白了。这个也是一样,如果你有机会来我家看看,你就知道我为啥说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可能有吧,但我估计我也快走了。

合上信,我翻来覆去地想最后一段话。会不会有看的机会呢?我的心被钓起来,急于要个答案。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小孩子明目张胆布置的陷阱,一丝恼火又蹿上来。

学校要求,班主任需要在新学期开始前交一份上学期的工作总结,新老师要额外写一部分“从教初体验”。我原本写了很多教学方法和课堂心得,反复斟酌,最后尽数删去,改成不长两段:


我父亲是个优秀的教师,是他给我种下了从教的种子。我很小时,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当老师其实很简单,就是认认真真盯着娃娃们的眼睛看。在进入十三中以前,甚至更早时,我就发现,与他人相处时,我并不擅长认真盯着对方的眼睛,在这个能力上,我还有很大的欠缺。我没有近水楼台地从父亲身上学会这个能力。是性格原因造成,还是生活环境使然,我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但至今还不能确定。无论如何,我把认认真真盯着每个学生的眼睛看,当作了我从教追求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


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我的第一个学期充满收获。从第一堂课紧张到只敢快速扫过学生们的眼睛、只能对着黑板念公式,到现在,虽然我还没能记住每个学生的眼睛,我已经能够比较踏实、仔细地和他们对视,在他们的目光中看见疑问和喜怒。但这距离我真正看懂他们的眼睛还很遥远。尤其是和个别学生的交流让我意识到,孩子们眼睛里包含的东西,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我现在看不懂,将来也未必能看懂。我能做的,只有继续更认真和用心地去看他们的眼睛。

电影《年少日记》

婚礼

初一下开学不久,一天下午,一个男人来到办公室。我最先注意到他的鞋,一双带气垫的明黄色耐克跑鞋。顺着鞋向上看,他穿着一条束脚、修身的耐克运动裤。当时,学生中间正流行这种裤子,班里一些爱赶时髦的男生女生,喜欢拆掉校裤原本的裤脚线,改成束脚。再向上看,他穿了一件白色帽衫,外罩黑皮夹克,夹着一个皮子很亮的手包,领口别一副墨镜。他不高,但他打扮得不显矮,应该也很好地遮住了他的肚子。

男人径直走向我,伸出手。先他一步,我脱口而出:

“是陈晓峰父亲吧?”

“赵老师你好。你真厉害,未卜先知呀。”他声音很有磁性,人很爱听。

“看着像,尤其眉眼那里,一看就是父子。”

“不愧是你们校长都夸的优秀人才,眼力真好。”

他说话爽朗、亮堂,我下意识看看四周,发觉林根生和其他几个老师,也在打量着这边。我拉过椅子,虚拍男人的肩头,引着他坐下,压低声音说:

“你今天过来,是要聊晓峰的事吧?”

“是也不是,哈哈!我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陈勇,陈晓峰的父亲,做点小生意,平时忙,娃娃管得少,惭愧惭愧。今天正好在附近陪人打网球,久仰赵老师大名,就来拜访一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年轻有为!”

“过誉了,我也是刚学着当老师,有很多做得不到的地方,摸索着和学生一起成长吧。”

“我今天来,主要就是和赵老师你见个面,认识认识。平时晓峰没少给你添麻烦吧。这孩子不省心,我清楚着呢。”

“添麻烦,谈不上。晓峰在学习上确实存在比较大的问题,但这娃很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捣乱。给我一种啥感觉呢?就是......他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

“哈哈!赵老师,你这是跟我客气呢。我这娃我知道呢,完着呢。去年干脆跟不上,才留了一级。现在看,估计还是不行,跟你们老师没关系。”

“我不是客气。学习上问题很大,这个确实不能否认。但跟晓峰聊过几次,我仔仔细细感觉了一下,这娃确实有一些自己的东西呢,有一些咱们大人不了解的东西呢。咱们得耐心,得想办法去......”

陈勇摆摆手,拍拍我,又礼貌、又霸道地打断我:

“我知道呢,赵老师。学习上,这娃糟糕得很。其他方面,这娃老有些奇谈怪论吧?是我们没教好,娃走偏了,成了个怪章子(西北方言,指做事不循常理,采用奇招怪术)。”

“我觉得现在就下结论是不是有些早?”

“也不是下结论。反正,要掰过来,难,我也没指望。在学校里别给你们惹事就行。”

说话时,陈勇始终充满笑意,亲和力十足,但又明确传达出一种不容置疑。我感觉自己像一张被他拿下的订单,谈判过程因为阔绰而顺利,所有异议都被他砸下的重金消弭。我不再继续原来的话题,“晓峰母亲平时陪他多吗?你们都很忙吗?”我问。

“他妈啊?他妈不忙,但也教不了娃个啥,就是弄弄家里......赵老师,有点事,咱们出去聊。”陈勇突然放低声音,揽住我往外走。到了楼道拐角处,陈勇说:

“赵老师,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请你上家里给晓峰补课。”

“补课?学校有要求......”

“其实也不是补课。晓峰在家跟我们说了,说学校里老师没几个好的,赵老师还能行,能听他说,能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娃是胡说的,但原话就这,我也就原话原说了。意思是,感觉就你还能跟这娃聊上几句。我也就想着拜托你,隔一段时间去上家里一趟,陪上晓峰两个钟头,讲题,瞎聊,啥都行呢。反正我觉着,你把他陪上,对他总有好处呢。”

我一时怔住,无言,陈勇接着说:

“我也跟你交个底,赵老师,我们根本不指望这娃的学习了。这几年我也确实挣了些钱,给他铺了条路,在深圳给他联系了个国际学校,中学上完,不走高考,考个英语,去英国、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上大学。我呢,在澜城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没处理完,先联系着,要么处理完了过两年全家先去深圳;要么他妈领上他先过去。所以,学不学习的我们无所谓了。但那个国际学校还整得花里胡哨的,要弄个啥面试。我就担心,晓峰再怪些,面试过不去,那就把事情害下了。”

“我能力有限......”

“赵老师,你可别谦虚。算老哥拜托你了,你定期去陪上晓峰两个小时,对他绝对有好处呢!至少,能把他往正常上引一引。”

我犹豫。陈勇又说了很多,诚恳,不容分辩。我回忆起陈晓峰信里说的话,最终答应了陈勇。他大喜,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往我怀里塞。我拒绝,两个人来回推挡,动作越来越大。下课铃响,我担心涌出来的学生和老师,只好狼狈收下。

小灶频率暂定两周一次,不定死,有事顺延。第一次是个礼拜天,植树节。陈勇很抬举,专程派司机到我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来接。在陈勇的路虎上,我和司机闲聊。司机说陈总平时特别忙,到处跑,脚不沾地,忙得他都看着心疼。虽然忙,方方面面却都周到,对他、对家里的保姆相当不错,工资开得高,有事请假都很痛快。我得知陈晓峰还有个弟弟,刚两岁,生下来小毛病就多,整人得很。司机感叹,嫂子能干,跟保姆两个拉扯小娃娃,还得跟陈晓峰斗争,那么大个房子,收拾得干干散散(西北方言,指很利索)。

路虎从城东新落成的吊桥过河,来到黄河北。二十一世纪初,开发商们拿下黄河北岸大片荒滩,起了大片商品房。房子严格分档,离河越远,价格越低。滨河而建的小区纷纷以一线河景、水岸人居为卖点,我们要去的碧海豪庭是其中代表。小区〇五年初入住,司机说,开发商据说有港资背景,以外商身份成为市领导座上宾,项目也成为当年招商引资标杆。外商向领导承诺,看好西部大开发巨大潜力,今后会持续投资兴业,于是顺利拿下黄河大拐弯处最好的一块地皮,名副其实的二百七十度河景。开发商给碧海豪庭配套了澜城罕见的软硬件:复式,旋转楼梯,人车分流,花园水系,管家服务。陈勇是首批业主,刚开盘,就买下小区楼王的一套顶层复式。“要让尕的一个看着母亲河长大,知道是啥把咱们拉扯大的。”司机说这是陈总原话。

碧海豪庭黄铜大门一闪而过,我们下地库,电梯直通顶层。一个女人开门,她扎个松松的辫子,穿一身宽宽的睡衣,瘦削、暗黄,站在门口,有点木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一时吃不准她的身份,转脸看司机。司机连忙介绍:“这是陈总夫人。嫂子,这是晓峰班主任,赵老师。”

闻言,女人猛得紧了紧,直了直,目光也放大了一圈,朝我伸出手:“赵老师你好,我是晓峰妈妈,感谢你来。”她引我到客厅坐下,给我泡了茶。我问她:“晓峰爸爸在吗?”我以为她会坐下来,和我聊聊陈晓峰在家的情况。但她没有。她虚倚着沙发,说:

“他爸不在,忙,一般都不在。”

“晓峰呢?”

女人扭头,轻轻向上一指。时近黄昏,客厅没有开灯,屋子里昏昏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二楼走廊深处,一扇房门闭着,隐约有光从门缝泄出来。

“晓峰平时在家状态怎么样?”我问。

“就那个样子,待屋里不出来。不好意思赵老师,锅里还滚着东西,小的个今天也有点害病,我先去弄弄,你等会儿自己上去就行。”说罢,女人朝房子北面走去。我注视着她干瘪的背影,感觉她走了很久,投入一片朦胧的光中。这个大房子亮灯的地方不多,厨房对于客厅,是一个遥远的光点。遥望厨房,我看见两个女人的轮廓,身形极为相似,并立在灶台前。

我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澜城正一点点亮起来。陈晓峰家所处的楼层高过城里多数建筑,我俯瞰黄河,平视澜城南端的山顶。房子很黑,像个黑洞,要吸夜景进来。虽然这一截黄河风情线还没竣工,路灯稀疏,但伴着月色和夜风,我能看清浪花起伏。远山黢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一条山脊与天空的分界线,零星几棵高大枯树的轮廓突出来。有一座塔在山尖耸立,可能是气象观测站。塔顶伸出一根天线,红色光点一明一灭,几乎是山上唯一的光源。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它和我身后的厨房遥相呼应,每晚用灯光互发信号,相互示意。

“他们让你来看着我?”背后传来陈晓峰的声音。我循声看去,他站在二楼的栏杆前,背着手俯视我。我突然想反客为主,指着客厅巨大的电视问:

“要不下来先看看电视?这会儿正有体育世界,看完 NBA 再说?”

“不必了。咱们直奔主题吧,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何况,我们家也从来没人看那东西。”

我看了一眼那台梯形的银色背投电视,它造型前卫,默立在阴影里,金属光泽锐利,屏幕像一口深井,比四周更黑。它被擦得一尘不染,但泛出森森寒气,让我相信陈晓峰说的话。我上楼,走进他的房间,他背对我坐在一把大班椅上,对着电脑屏幕猛敲键盘鼠标,游戏战况正酣。电脑屏幕同样大得异乎寻常,嵌在其后的大窗户里。低音炮里传出的砍杀和怪物撕咬声真实可怖,楼下也隐约传来小孩儿的哭声,经过漫长的楼梯和走廊稀释,失去了原本的尖利。

“等我这把公会战打完。”陈晓峰说。

我环顾房间。这间房和一般人家的客厅差不多大,陈设简单,显得很空:一张一米五的床,堆了几件衣服;一张大桌子,电脑、几本书、几个空可乐瓶子,墙角还有箱可乐。桌前另摆了张餐椅,应该是为我提前搬上来的。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陈晓峰结束了战斗,从书里摸出个本子,说:

“来吧,赶快开始吧。”

我没坐,摸出陈勇给我的信封,递给陈晓峰:

“这个你一定还给你爸。”

陈晓峰斜了一眼信封,接住,冷笑一声说:

“他还是一贯地爱用钱解决问题。”

我被他的用词逗笑,说:

“晓峰,你是个聪明娃。我也就直说了,我来也不是给你补课的。说句实话,对你的情况,现在补课可能意义也不大。你自己说的嘛,估计你也快走了。”

“那你来干嘛?”

“还是你自己说的,有些事情得亲眼看,看了就懂了。我就是来看的。当然我也觉得,我来多跟你聊聊,不管之后你去哪儿,可能对你也没坏处。”

“你这么说,我接受。”他站起来,“你每次来,都可以看看。我也带你看看。”

我跟着陈晓峰到走廊另一端。他打开一扇紧闭的房门,一股寒气扑向我的脸。亮灯瞬间,灰尘在光线中翻滚。这个房间比陈晓峰的还要大很多,同样很空,我一眼一共看见四样东西:一张巨大的床,罩着床笠子;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结婚照,一排黑胡桃柜子靠墙,通天立地;窗帘闭着。

“这屋怎么这么冷?”我问。

“地暖可以分区开。一般没人住的屋,就不开。”

陈晓峰依次打开二楼剩下的几扇门。一个小储藏室,堆满了拆开和没拆开的盒子;另一间卧室,他说是留给他弟的,只是太小,抱上抱下不方便,所以空着。我跟着他下楼,他走路时背微驼、抱着膀子,不是这个年龄的背影。他带我来到进门处的书房。书柜四开,排满成套精装、硬装的古籍善本、百科全书、辞海、名著,很多塑封还在。皮椅插进红木书桌,桌面有层薄薄的灰。陈晓峰母亲不在厨房,另一个女人还在忙活,冲我微笑点头。厨房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左边房间里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陈晓峰说:“她们都在这儿弄我弟,我妈经常就睡这儿。”他引我进右边房间。工人房,一张单人床,一个冰柜。工人房里还套着一个小储藏间,我被开门瞬间的灰尘呛到。陈晓峰拉亮灯,我吃一惊,五六箱可乐摞在一起,没拆封的烟酒、化妆品、游戏机、玩具,堆满墙角。陈晓峰倚着门框,冷冷地看着快溢出来的箱子:

“我爸每隔一段时间回来,就指挥司机和保姆往这个屋里运东西。我去过他公司的仓库,就很像工人在仓库干的那个活......他们叫啥?”

“卸货?”

“就是,卸货。每次把一大堆东西哐哧哐哧卸进这屋,吃的厨房冰箱塞不下,就塞这个冰柜里。其他的扔进里屋。司机每次都卸得特别快,卸完赶紧下楼,说是我爸在车里等。玩具、游戏机,我都来不及玩。其他的,我妈好像也没用过。就可乐喝,我爸就知道我爱喝可乐,狂买。”

我无言,想了想,说:“可乐喝多了,也不太好。”

回到外面,我感觉像从一个洞穴出来。厨房没人,应该都进了左边房间,灯还亮着,锅上冒着残余的水汽。厨房和储藏间是这所房子里最不空的房间,厨房是这所房子里最亮最热的地方。站在厨房门口,我感到鲜明的温差,一股暖流短暂地堆在我胸口,很快散去,若有似无的寒气绕过我冲着客厅的肩膀,不烈,但绵长、渗人。

“咋样,带你都看了看。我咋感觉我跟个导游一样。你以后还想看吗?”

“想看,挺好的。谢谢你晓峰,我们当老师的,得看。”

“那以后你爱来就来呗,反正也不知道我啥时候就走了。咱们上去吧,不可能不做题,要不你跟我爸咋说。”

我又有种掉进陷阱的感觉,但这次我没有恼火。临走,陈晓峰母亲出来送我,说被娃娃缠住了,招待不周,向我致歉。我打开门,回身问她的名字,她说了,一个三个字、三个常见字的名字。

电影《年少日记》

我稳定地半个月去一次陈晓峰家。天气渐渐转暖,白天慢慢变长,也许因为我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每一次去,我都觉得那所房子又变大了一点,变黑了一点。我喝了很多可乐,学会了打《魔兽世界》。冰箱、冰柜和储藏间从不见空,我总是吃到、见到新的东西。我没有见过陈勇,我也很少见到陈晓峰母亲和保姆。厨房左手房间的门很少打开,我猜陈晓峰弟弟还是多病、整人。快五月时,校长找我谈话。他听说了我去陈晓峰家,问我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说了原委。他没说什么,打发我回去。我心里很不踏实,找李复旦说了这事。李复旦宽慰我,说他会再跟校长说说。后来,李复旦叫我别担心,校长清楚了情况,说不是有偿补课就行,还开玩笑,说这是深入敌后,特种作战,也好。我请李复旦吃饭,他喝高了,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以为是酒话,没当回事,趁着酒劲应承下来。不想李复旦隔天真转来资料,他亲侄女,毕业两年,也是老师,教初中语文。我有点犹豫,又想起初恋最后对我说的话。因为是熟人,我更怕结局不好。李复旦让我别想那么多,放心大胆地去。他说他不是随便介绍,他已经挖清楚了,我和他是一类人。

李复旦的侄女叫李小霞,大家都喊她小霞。一开始,我犹豫着和小霞接触了两次。第一次是李复旦居中,主要他说,我们很少说话。但寥寥数语后,我决定用眼神和她说话,实实地对视。她也一样,眼神里放进话语。第二次是单独见面。此后的周末,我除了去陈晓峰家,就是和小霞见面。从教之初,我听人讲,找对象别找同行,尤其别两口子都是老师,互相上课,受不了。但我们热衷交流各自的学生,而且我们喜欢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地讨论,很少聊整班情况。我的班加她的班,学生合计过百。在我们眼里,这一百多学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甚至没有两个相近。我们分享每个学生的不同,一个眼神闪烁,一次笑或者哭,一个小动作,一次接话茬,一张小纸条,一篇作文,撒的一个小谎,动的一个小心思,一次考砸或者超常发挥。我们因此有了聊不完的话,推着我们从隔桌相对、一问一答,到并肩而坐,说完一箩筐话之后舒服地沉默。陈晓峰占据了我们聊天的相当篇幅。我常对小霞谈起陈晓峰的作文,他说过的话、来过的信、打篮球的方式,碧海豪庭的大房子......在我们不再尽全力对对方压住放屁声音之后,在她聊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时抹过眼泪之后,我也向她坦白:

“其实,陈晓峰弄得我心里挺气,觉得挺没面子。一个小屁孩,总让我一个大男人感觉被耍了。男人好个自尊心,你懂不?”

“男人么,一般都好这种面子。”

“但说句实话,我又总觉得挺被他震动的。虽然是个小屁孩。但确确实实,他说的那些话,写的那些东西,干的那些事,总让我心里头琢磨。琢磨琢磨,我好像又没那么气了,面子也感觉没那么伤了。怪得很。”

“说明你还有救。”她笑。

我苦笑。她正色说:

“这娃在学校里就这样了,明摆着混日子等转学。我觉得如果你真想琢磨,应该在他家仔细看看他和他妈是咋处的。”

我思索着她的话。她继续说:

“你给我讲过你爸妈的事,不是也有你想不明白的地方么?我感觉,其实跟这是一回事。”

我听了小霞的话。可我收获不多,有些失望。我发现,陈晓峰几乎像对待世上其他人一样对待他母亲,敷敷衍衍,冷眼旁观。他永远在二楼房间的角落、电脑屏幕前,吃饭也大多是保姆端上去;他母亲永远在厨房和边上的房间穿梭。在他们那所人丁稀少的大房子里,两个人可以成为两条平行线,他们有这个条件。

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一次补课结束,等电梯时,我听见楼梯间有动静,下意识咥(注:西北方言,意为“吃”或“看”)了一眼。楼梯间的声控灯没亮,拐角处有个光点忽明忽灭,窗边漾着淡淡的烟雾。声响也是从那里传来,有点像长途奔跑后刚刚停住的老狗,低低地呻唤,平复半天,气才顺。电梯响了,催我进去。拐角人影一闪,一瞬又没入阴影。但我还是认出那是陈晓峰的母亲安立梅,她的身形,她的脸,她的眼睛,我看得不多,但能记住。往后一次,我问陈晓峰:“你妈妈抽烟?”他答是。

“咋不在家抽?”我问。

“我爸不让,说家里有味道,熏得很。”

“你家这么大,他能闻出来?”

“他鼻子可灵呢。以前偶尔回来,一下就闻出来了,说了我妈一顿,说她是闲哈的毛病,说女人抽哈的烟味道不一样,窜得很。”

“他不抽?”

“抽啊。他说他只在外面抽,绝对不把危害带回家。”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发现过什么不一样的事。每次去陈晓峰家,我都觉得像在复制上一次。相似的流程,一样的人,陈晓峰屋子恒定的温度。地暖真好,只要愿意,就能让房间保持恒定的温暖。我问过陈晓峰母亲地暖的价格,很贵,我一时负担不起。但我决心今后给我和小霞的房子装一套。

陈晓峰似乎也变得一样,和其他人比,和他自己比。我几乎忘了他将会离开,也认为我的使命将要完成,他已经不再需要我“引一引”。我打算找个机会,见到陈勇时跟他说,到二〇〇八年,就不再上门小灶了。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元旦假期第二天。小霞回了老家,我没什么事,还是如约去了陈晓峰家。那天刚进门,我就觉得整个房子有点不一样,很冷,连厨房也很冷;很黑,连厨房也没开灯,衬得窗外北山上人们放的烟花分外耀眼。进门以后我只见过保姆,她给我开完门就匆匆回到幼儿房。我没见到陈晓峰母亲,叫陈晓峰,也没人应。

我在一楼游荡。无意中,我看见书房墙角透出一丝光,隐隐作响。我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扇和墙颜色一样的暗门。我莫名害怕,尤其是在那晚那样一个不太一样的房子里。我觉得自己好像即将撞破这个家的什么秘密,下意识后退。门突然开了,我吓了一跳,门后的陈晓峰母亲只是一怔,看清是我后淡淡地说:

“赵老师来啦?不好意思啊,没顾上招呼你。”

“安姐,你这是弄啥呢?”

“哦,这设备间。家里地暖坏了,我正弄呢。”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不看我,目光空空,斜视着脚前的地面,像是被我挡住了去路,不得已才停下。我看她发梢沾了些灰,脑门有汗,便问:

“这东西应该挺复杂吧?咋不叫师傅来修?”

“叫了,元旦人不好找,一时半会过不来,我自己先试着弄弄。”

一个问题,一个在我心底酝酿很久的问题站了起来,快速涌到我喉头。但我已经二十六岁,工作快两年,知道有些问题问了白问,不问为好。于是我压住,改问另一个问题:

“晓峰呢?”

“他娃又不懂这些,屋里冷,我让他裹被子里睡着呢。你自己上去叫他就行。”

我默默侧身一让,陈晓峰母亲走到书柜前,找出一个工具箱,又返回设备间。

我转回客厅,打算上楼。这时,我听见一声咳嗽,又被吓了一跳。我循声抬头,陈晓峰抱着膀子,身子前倾,俯靠在二楼走廊的木头栏杆上。那一瞬间,我很担心栏杆撑不住他,但他一袭白衣,在黑暗中像个幽灵,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散发出森森的光。

我一时无话,突然也不着急上楼,就站在原地仰视陈晓峰。他的目光在大门方向,没有具体看什么,但并不涣散。半晌,我问他:

“今天怎么这么黑?电也坏了?”

这个小玩笑逗笑了我自己,陈晓峰没笑。他瞥我一眼,又环视整个房子,最后把目光放回大门方向,冷冷地说:

“屋子黑,就罢了,关键是别坐冷板凳。”

那天因为太冷,我们草草结束。我出门时,陈晓峰一反常态,跟了出来。他走向楼梯间拐角,安立梅在那里,倚墙看着窗外,静静抽烟。陈晓峰伸手,向他母亲要了一支。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给了他烟和火。陈晓峰点着烟,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电梯门正好开,我逃进去,逃下楼,逃到黄河桥头。走在桥上,我不太敢看河水,一看河水,我就觉得桥在晃,晃得我头晕想吐。我看天上,河两岸,不少人在放烟花,余烬坠落,消失在漆黑的河中。这时,我听见有人大呼小叫,顺着他们呼喊的方向,我看见碧海豪庭正中那栋楼的顶层燃起一团火焰。那团火先是扒住窗户,冲着黄河嘶吼;终于破窗而出,吐着一浪长过一浪的火舌,映亮了一小段黄河。烟花似乎停了,空气变得安静,风中尽是火的嘶吼。不过,等我走到河对岸时,消防车已经鸣着警笛呼啸而过。

电影《山河故人》

到二〇〇八年,我不再去陈晓峰家。不是我找陈勇,是陈勇找我。元旦后,他来学校收拾了陈晓峰的东西,专程来办公室找我,说深圳的国际学校已经联系好,寒假后就插班进去,用一学期适应,然后上国际高中。他母亲同去深圳照顾,也带着小的一个。自己留澜,继续生意,未来再看。我祝他们一切顺利。

我没有再见过陈晓峰一家。我班变成五十六人,夏天,我送这五十六人毕业。离校前,我又挨个找他们碰面道别。他们的眼睛有的和三年前迥异,有的基本没变,大都多了一点东西。我的第一轮结束,回到起点,我等待五十多双新的眼睛。

暑假,我和小霞办了婚礼。大体上,就是那种很普通、俗套的婚礼,闹哄哄的。十来张红布圆桌,亲朋们相互散烟、敬酒,偶尔有人抽空看看台上。远处一两桌在仪式前就已开始打关、划拳。司仪是人介绍的,老司仪了,话很多、很密,擅长调动气氛。他穿瘦长的黑西装,像一条墨鱼,在人群中快速穿梭。他先是渲染了长长一段我和小霞如何相识相恋的曲折故事,我站在他背后,几次想打断纠正,又忍住,想着今天不当老师了,由他去吧。台下被他逗得频繁大笑,算是有点效果。终于,小霞挽着我老丈人的胳膊,出现在舞台远端。我突然想径直过去,拉住小霞,只由我们两个人快速完成这场仪式。但我还是忍住。小霞被她父亲引着走过漫长的廊道,过了很久,才到我身边。司仪大展神威,发出亲亲抱抱、又跪又跳的密集指令,让我和小霞忙成一团;煽情的陈述穿插无伤大雅的擦边玩笑、早生贵子一类的吉祥话,使台下更多张脸从酒菜里出来,张望着舞台上的表演。终于,司仪清清嗓子,收起夸张的神情,冲着我郑重地说:

“小霞马上要正式成为你的妻子了。玉衡,你现在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感到婚礼像盖上了一个盖子,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在我身上。婚礼前,我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没想好答案,事情忙乱,放过去了。那一刻,我仍然没想好该说什么。好在一轮班主任的经验发挥了作用,我沉下心,把宴会厅变成教室,站稳台子环视四周,和每个人的眼睛直接相对。最后,我看向第一排。父亲穿了身中山装,胸前别一朵红花。他盯着我,皱纹深重,眼角耷拉,眼睛里的东西不像过去那么清晰和确定。我又转向母亲,她的红色棉布连衣裙不如过去红,肩膀微微有些松。她与我短暂对视,继而低头,摆弄衣角。这时,我想我想好了。我转回身,凝视小霞瞳仁的圆心。那里鲜活透亮,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对着它,我说:

“我会使劲,不让我们的家变成黑屋子,不让家里有人坐冷板凳。”

编辑: 菜市场、 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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