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老先生有一句名言,刻在了作家沈从文的墓碑上,“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家乡”。但这句话,对于真正作家兼战士的鲁迅而言,显然是不适用的。

晚年选择定居上海,并死在那里的鲁迅 鲁迅其人,似乎尤其刻薄寡恩,心肠之冷硬,近代文化名人,可说没有能出其之右者。他的一生,放言无惮,树敌四海,几乎所有交往都凶终隙末,搞到老婆兄弟关系都要破裂。对于生养他的绍兴故乡,他似乎也很冷漠。 他18岁离家上学,之后除了辛亥革命成功回乡教书过两年,还有一次回去变卖祖产之外,此外几乎终生没有再踏足故乡一步。他在晚年,定居毗邻的上海,按理说即便不会回去安度余生也可以“常回家看看”的,但是他没有。有人说,他甚至不愿意说自己是绍兴人。

绍兴的“鲁迅名牌” 如今的绍兴,大吃鲁迅饭,什么都要和他扯上关系。绍兴人民戏言,“百草园的泥墙根都是钞票”,鲁迅用过的厕纸若能找到,应该也会被供奉起来。但鲁迅有知,以他为人,想不但不会领乡党们的情,恐怕还会“怨愤责数”篇几千字檄文的。 我想,需要说明的是,鲁迅老不回家,不代表他这位到处漂泊的游子,对故乡没有感情。 只是这种感情,比较复杂。可以说,大体归纳起来就是:爱慕故乡存留在古籍中的文化和前贤,但是现实中的人和事却又有点深恶痛绝,或者是带点“哀其不幸”的悲悯的。这种心态,同是绍兴人的徐文长,其实也有很多共同点。

水乡绍兴古城 从这一点上看,不管他对故乡的主观情感多么复杂,实际最影响他一生的地方,还是“乃报仇雪耻之乡”的绍兴。他的生命,起步于绍兴,他后来的大放异彩,也脱离不开越东特有的地域精神,及“故郡先贤”迥然的人文格调的影响。 鲁迅诞生在绍兴,也成长在绍兴。他在绍兴,是生活到了成年才“离家出走”的。他小时的亲人、老师、玩伴,还有故乡的风物,读过的书籍,如影随形伴随了他一生。乡邦的先贤们,从大禹、越王勾践,到陆游、徐文长,再到王思任、朱舜水,那种宁死不屈硬骨头的精神,也让他刻骨铭心,至老弥笃。他后来在北京,在上海,虽然远离故土,但是一直都在校勘辑录乡贤所著史书和地方志。

绍兴鲁迅旧居 我们看他的那些文章,从《故乡》,到《呐喊.自序》,到《朝花夕拾》,也可以发现他其实无一日或忘绍兴。素有水乡名城之称的绍兴,它的乌篷船,它的绍兴酒,它的百草园、它的三味书屋,鲁镇的街景、外婆家的桥、江南的集镇、村庄好玩的农舍、子虚乌有的酒店、可爱的闰土的毡帽、地方风情的社戏等等,无限风情都在鲁迅笔下。 有一回,谈及故乡的蔬果时,他这么写道,“唯独在记忆上,还是旧来的意味留存。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说这些话时,他已经46岁了,离去世并没几年,是一股难得的深情流露。

但是,从这些地方我们大概也可以看出,鲁迅对故乡绍兴的喜欢及挂念,多半只是停留在“文化”和“先贤”认同上的。 鲁迅晚年,选择上海作为“归骨之所”,而断然不会落叶归根回绍兴养老,除了有各种形势牵制外,还因为故乡给了他太多不好的回忆吧。

1956年,许广平携子回绍兴,在鲁迅外婆家门口,与亲友合影 鲁迅在绍兴期间,故乡的生活固然曾给予他很多温煦和欢乐,但是那里大家族的冷暖炎凉生活,也带给他太多一辈子都难以愈合的创伤。任何人,在特别伤心无助的时候,这种打击与刺激,必然是会刻骨铭心的。所以,他后来的愤世嫉俗,不好相处,多疑严苛,其实都和这段成长经历息息相关。 他10岁前后家族败落。祖父入狱,父亲病逝,作为家中长孙长子,面对屋里束手无策的寡母和弟弟,只能独自一人,迎头面对一切外界的风吹雨打。这种家庭败落后所饱尝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直在摧折着鲁迅的身心。 正如他后来自己所描绘的那样,“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敖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正是遭受了太多故乡人事的刺激,多少让他体悟到以血缘关系连接的感情纽带,是如此的脆弱,既经不起时代浪涛的震荡,也接不住人性浊浪的冲击。

鲁迅对故乡的美好回忆,都停留在了童年时代 有温暖的地方才是故乡。一旦故乡早已坟头阴森,亲友唯利,恶吏乖张,谁人愿意回去?鲁迅甚至都不大不愿意说自己是绍兴人。我们看周作人的《知堂回忆录》,其中赫然写道,“在北京这地方绍兴人便很不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鲁迅便是这样,人家问他籍贯,回答说是浙江”。他自己在文章里,也直接说过讨厌那里的人。 比如,他说有一个婶娘让他拿家里钱,过后又传出他偷家里钱;比如,他亲爹一过逝,族中的大人不但不会体恤,甚至前门还摆着棺材,后堂就悄悄开会如何抢夺他家产了。他对那里的亲人,是愤怒的;而那里唯独还让他剩点好感的贫苦大众如闰土,他又亲见都成了“麻木”的群体,心情也是绝望的。

鲁迅走过 这一点,他的《故乡》、《在酒楼上》、《孔乙己》等文章都写的非常袒露而深切,甚至更多是哀伤。 好男儿志在四方。也所以,当鲁迅有能力展翅高飞时,其实是迫不及待“离家出走”的,头都不回看一眼。

1919年前后,他一旦在京城可以立足,就马上回家变卖祖产田地,举家北迁, 再也不会回去了。1919年2月8日,鲁迅带病四处觅屋,拿着老家变卖的钱财,终于在北京构筑起八道湾这一暖巢。客舍似家家似寄,错把他乡当故乡,至此,至少在现实生命的履迹上,他和故乡绍兴正式地不再有了关联。 这一年的除夕,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晚祭祖先,夜添菜饮酒,方花爆”。这位努力离家出走的“弃子”,那晚的心情,到底欣喜,还是悲伤,单单从这几句话,我们真的无从揣摩的。盛席华筵终要散场,即便前方荆棘丛生,也还是要向前走。

“阿长与山海经” “家乡”二字,意味着“复杂”二字。不只是鲁迅不回故乡。“我征徂西,至于艽野”,生活中有不知道多少人,一旦踏上征程,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甚至在心底诅咒那个生养自己的地方,爱恨交织。鲁迅不回家,也不是特殊的。对于晚年的鲁迅而言,其实也和我们很多人的情感并无二致,故乡梦影,永在心头,但已经是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好在凡事有失必有得,鲁迅失去了绍兴,却成为了现代中国最好的作家。而我们要失去了故乡,可能赢得了暂借的房子,精神上却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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