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久小山园“五十铃”、堀井七茗园“福の白”、伊藤久右卫门“寿久”……在网上，抹茶爱好者熟知的日本抹茶品牌悉数亮相，凡能下单的产品均被商家告知有“国内现货”，甚至能大量供应。
据业内介绍，在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发生后，日本抹茶自2011年起不能通过一般贸易方式进入中国市场，目前国内销售流通的日本原产抹茶均涉嫌走私。一位卖家甚至直接承认，其网店所售日本抹茶均是“走私”而来。
新京报记者近期调查了解到，为将批量日本抹茶运至国内销售，卖家会采取海外直邮或“水客”搬运的方式进货。有商家先将日本抹茶运至中国香港、澳门，由“水客”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运回深圳、珠海的仓库，再由“水客”老板把货物集中起来发至商家手中。还有卖家雇佣日本当地代购，用海外个人直邮的方式，多次邮寄，积少成多，以此逃避监管。
网售日本产抹茶。 新京报食品新闻部供图
日本产抹茶现身网店
拿下日本某抹茶品牌中国工厂“薄茶”系列经销权的弘回，在其网店首页称，“国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日本抹茶，因为2011年后，我国禁止进口日本抹茶。”浙江某抹茶加工企业负责人曹波（化名）更是直言，“日本抹茶无法进口，网上卖的基本都是走私进来的。”
2011年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发生后，我国针对可能遭受核污染影响的日本进口食品采取入境管理措施。根据原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2011年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从日本进口食品农产品检验检疫监管的公告》《关于调整日本输华食品农产品检验检疫措施的通知》等文件，我国禁止从日本福岛县、群马县、栃木县等10个都县进口食品、食用农产品及饲料。允许输华的日本食品、食用农产品和饲料中，茶叶及制品等需要日方出具放射性物质检测合格证明。
据新京报记者多方核实，京都府宇治市是日本抹茶的主要产地，该市虽不在我国禁止进口的日本10个都县名单内，但由于日本政府方面无法提供输华茶叶及制品的官方放射性检测合格证明，日本抹茶目前不能通过一般贸易方式进入中国市场。
然而，在网上，眼下标称出售“日本宇治抹茶”的店铺不在少数，国内抹茶爱好者熟知的丸久小山园“五十铃”、堀井七茗园“福の白”、伊藤久右卫门“寿久”等都能找到其身影，且多为“国内现货”。
网店“马嶋屋菓子道具店”销售的日本抹茶品牌主要涉及dk、丸久小山园、南山园、山政小山园。其中，丸久小山园链接显示已售出2000多单，累计评价超过700条，在售产品系列包括若竹、青岚、五十铃等。有买家留言称，从该店买到的丸久小山园抹茶有防伪码，卖家还向其提供了“进口单”。客服也介绍，店铺所售“五十铃”为日本正品，国内发货，“可以大量供应”。
马嵨屋菓子道具店客服称其所售“五十铃”抹茶为日本正品。 网店截图
另一店铺直接取名“宇治抹茶”（曾用名“宇治抹茶的店”），产品有日本丸久小山园、伊藤久右卫门旗下系列抹茶，商品页面打出“正品保障”字样。客服称，店内所售丸久小山园“五十铃”为日本正品，有防伪可查，国内发货，“能拍到就是现货”。
该店铺的笔记内容还显示，自2022年8月起，店铺多次挂出批量的“丸久小山园”抹茶照片，并发布处理临期产品和最新到货信息。如2024年2月1日，发布了“处理五十铃100克罐装，处理完过年”；3月1日又发布“1kg若竹抹茶粉有货，价格超级合适，适合烘焙专用”，并打出“日本抹茶”关键词。
“宇治抹茶”店铺笔记多次挂出日本抹茶信息和照片。 网店截图
“水客”搬运隐秘入境
在日本抹茶无法通过一般贸易方式进入中国市场的情况下，这些网店为何能拥有国内现货并大量销售？
“说得难听一点，叫作‘私’。”马嶋屋菓子道具店负责人赵先生承认，他口中的“私”就是“走私”的意思。
赵先生介绍，为了将日本抹茶运送至其国内发货地，他和同学在日本注册了一家公司，成为日本一家抹茶企业的经销商，以较低的价格拿货。赵先生主要负责国内操盘，其同学主要负责在日本进货，“他只要帮我给日本那边（抹茶企业）打个电话，发个传真就行。每进一袋抹茶粉，我给他10块钱。”
按照赵先生的说法，目前日本抹茶可以出口到中国香港、澳门，利用这个“空隙”，其同学从日本进货后，直接将物流发至中国香港的地址，然后雇佣“水客”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将抹茶拆分成零散物品，“背”到珠海或深圳的仓库，再由“水客”老板把货物集中在一起，发到赵先生位于安徽的地址。
新京报记者以烘焙商家身份咨询，提出对使用走私抹茶的担忧。赵先生称，正常食品从海关报关进口过来，要交关税，还要拿样品去做检测，出“三标”（通常指生产许可证、检验检疫合格证、原产地证明），走私产品提供不了这些资质证明。“你用的时候不用担心（走）私，唯一担心的是监管部门来查，但有很多方法规避。”
据赵先生透露，他有很多开抹茶店、烘焙店的客户，会购买保质期长的国产抹茶粉，这种产品通常四五十元一斤，有一个特别大的罐子，先把国产抹茶和日本抹茶混合着用，等消耗掉，再把日本抹茶直接倒进国产抹茶罐子里，以此掩人耳目。另一个逃避监管方法是，“我提供国产‘三标’，你用的时候把日本标签撕掉，贴上国产标签，放在台面上，检查是完全可以的。”
除了在自家网店销售外，赵先生还自称给很多卖家供货，但没有透露业务规模，只称一个月可为单一客户供应十几公斤日本抹茶，量大需提前沟通，“之前有个工厂客户，一个月60公斤保底。”就在记者询问当日，他称给客户发了40多公斤的“五十铃”。
对于获利方式，赵先生算了一笔账，一公斤丸久小山园“若竹”抹茶，从日本运至中国香港后的价格约690元；“水客”每运回一公斤抹茶需要支付其20元“跑腿费”，成本价变为710元/公斤；从安徽发货到客户手中，赵先生给出的拿货价是720元/公斤。而其他没有日本货源的卖家，一公斤“若竹”的售价可达到750元/公斤。
海外直邮躲避监管
与赵先生相比，“宇治抹茶”网店负责人王老板主要采用海外直邮方式，将日本抹茶快递到国内，再通过网店等渠道销售。
“只要不超过个人申报的货值（限额），（海关）不会管的。”王老板称，以一包抹茶100克计算，100包日本抹茶如果正常走国际物流，大概需要4个快递对应4个人的身份证，就可以邮寄到国内，时长约一周，快递费用折合约75元/公斤。“如果你需要1000包，能提供100个身份证，当天一次性就能发走。如果你只有4个身份证，可以循环使用，但发到你手里就会慢一些。”
王老板称，其抹茶货源是通过朋友认识的日本买手提供的。除了快递成本，日本当地购买抹茶需缴纳8.6%的消费税（有浮动），日本买手通常在产品完税后的价格基础上收取10%“跑腿费”。剔除这些费用后，他再加价20元到30元向国内客户出售。
“我之前卖得比较贵，这两年同行多了，价格高不太好卖。”据王老板了解，网上很多日本抹茶的货源来自固定几个渠道，即掌握在几个中国卖家手里，“只不过有人拿货多价格会低一些，有人拿货少价格高一些，我联系的是其中的一个渠道。”
对于生意状况，王老板称总体销量尚可，“我这边不光自己做，还帮一个客户做，他们销量也不错，一个店一年网上销售能做到1000万出头。”此外，他在另一个电商也注册了店铺，用来销售日本抹茶。
不过，随着下游客户用料品质的“降级”，王老板已有转做国产抹茶的打算。“好多开烘焙店、饮品店的老客户之前用的是‘五十铃’，从去年开始都换成‘若竹’了。做国产抹茶，限制没有那么多，利润空间相对也更大一些。”
走私抹茶存食安隐患
在赵先生看来，无论商家采取“水客”背货的方式，还是通过海外直邮的模式“进货”，只要这些日本抹茶运回国内用作商用，都属于走私。
新京报记者分别从上述马嶋屋菓子道具店、宇治抹茶店下单一款日本“丸久小山园”抹茶。其中“五十铃”抹茶发货地显示为山东某市，“若竹”抹茶发货地显示为安徽某市。经丸久小山园官网防伪方式查验，两款产品均为正品，产地为日本京都府宇治市。
对此，新京报记者近期拨打海关服务热线12360进行咨询，工作人员介绍，个人寄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物品，每次限值不能超过1000元人民币，且物品只能个人自用，超过限值应当办理退运手续，或按照货物规定办理通关手续。如果采用多个包裹的形式把物品运回国内，再进行销售或贩卖，这种行为涉嫌隐报、伪报和以其他方式来逃避监管，属于被认定为走私行为的情形之一。利用“水客”“蚂蚁搬家”的方式获取货物并对外销售，同样涉嫌走私。上述两种行为都涉偷逃税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行政处罚实施条例》第七条规定，以藏匿、伪装、瞒报、伪报或者其他方式逃避海关监管，运输、携带、邮寄国家禁止或者限制进出境的货物、物品或者依法应当缴纳税款的货物、物品进出境的，属于走私行为。另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对进出境旅客行李物品监管办法》，旅客携带不属自用或超出合理数量范围物品的行为，海关不予放行。物品所有人应当在三个月内办理退运、结案手续。
北京市康达律师事务所刑事律师王科栋认为，上述两种行为均涉嫌走私。第一种商家操作方式涉嫌违法之处是雇佣“水客”带货进入中国内地。“水客”带货是一种走私行为，本质上是违反海关法规，逃避海关监管，非法运输、携带或者邮寄应当缴纳关税和其他应缴税款的货物、物品，甚至是禁止进出口货物、物品进出境，偷逃依法应当缴纳的关税和其他应缴税数额较大。第二种方式类似跨境电商利用他人身份信息，将应以一般贸易方式进口货物或者禁止进口货物，化整为零进境，这样的走私会虚构“三单”（订单、支付单、运单）逃避海关监管，逃避税收。
王科栋还表示，上述行为是否构成犯罪，要具体而论，比如应缴税额数、是否受到过二次行政处罚等条件。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构成犯罪，存在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和走私国家禁止进出口的货物、物品罪的区别。如果属于国家《禁止进口货物目录》里的，可能构成走私国家禁止进出口的货物物品罪；不在目录中的，可能构成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
除涉嫌走私外，未经入关检验的日本抹茶也存在一定的食品安全隐患。曹波认为，植物容易富集土壤中的重金属、放射性元素等有害物质，对进口茶严格监管在情理之中。
海关服务热线12360建议，通过一般贸易进口的食品或农产品，首先要获得海关总署准入，包括出口地和生产商、出口商的准入。获准入境后，国内企业才可与境外企业合作进行产品进口。食品或动植物入境时，都要遵循一定的检验检疫流程，没有问题海关才会放行。非正规途径入境的食品或农产品缺乏这些保障，不要食用。
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曾在2022年通过典型案例发文提醒，进口食品应当经出入境检验检疫机构检验合格并按要求随附合格证明材料。符合国外食品、药品安全标准的食品、药品，并不一定符合我国的食品、药品安全标准。
国产抹茶蹭“日本名”
除走私来的日本抹茶外，网上还有不少国产抹茶在企业名称、店铺名称或产品名称上打出“宇治抹茶”字样。部分国内企业推出国产“五十铃”“若竹”“青岚”等抹茶产品，与日本抹茶企业丸久小山园旗下产品名称相同。
和风宇治旗舰店线上在售的产品有“五十铃”“青岚”“箬竹”“宇治千代昔”等，并在产品关键词中打上“宇治抹茶粉”“日本式纯抹茶粉”，生产企业为安徽宇治抹茶有限公司。工商信息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19年，由国内自然人100%持股，没有日资背景。客服称，店内所售的是国产高端抹茶，与日本宇治抹茶企业没有关系。
在自称“中国抹茶之光”的抹茶实验室旗舰店，同样可以看到国产“若竹”“青岚”“五十铃”抹茶在售。其创始人还通过“产品手记”对这三款产品与日本品牌重名做了解释，“名字是用来区分同品牌中不同等级或特点的抹茶的，并没有独特性。”客服也答复称，该店抹茶原料全部为中国茶园种植生产。
尽管抹茶实验室宣称“致力于中国抹茶的推广和开发”，但从店铺买家2022年6月、11月评价晒图可以看到，其部分“五十铃”抹茶产品外包装罐身印有“日本宇治抹茶工艺生产”字样，部分“若竹”抹茶产品内包装上有“日本宇治抹茶世家监制”字样。
一抹茶企业销售负责人朱经理坦言，“五十铃”“若竹”“青岚”是日本丸久小山园旗下抹茶系列名称，并不是行业通用的分类等级标准，国标GB/T 34778《抹茶》仅将抹茶等级分为一级、二级。国产“宇治抹茶”“五十铃”等名称都是在蹭日本抹茶的名气。抹茶行业黄女士也证实，不同企业的国产“五十铃”彼此间品质不同，与日本丸久小山园的同名产品也存在品质差异。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丸久小山园公司在官网提供了防伪鉴定方式，并提示近几年亚洲地区出现许多模仿品，在购物网站上出现的模仿品价格低廉，使公司正规商品销售价格受到影响。
贵州铜仁贵茶茶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蒙祖德告诉新京报记者，日本是全球最大的抹茶出口国。2011年之前，多数人停留在“日本抹茶最好”的认知里，一些国内企业跑去日本注册抹茶商标或品牌。随着国潮文化复兴，中国抹茶在品质上的追赶，以及受福岛核泄漏事故影响，2019年之后，越来越多的抹茶企业开始转向国产。
针对名称使用问题，安徽宇治抹茶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3月12日回复新京报记者称，公司引进了日本抹茶的技术设备，但名称与日本宇治无关。
2024年3月15日新京报3·15特别报道
新京报食品新闻部出品
编辑 李严
校对 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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