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张蕊 实习生/ 苗玉薪
编辑/ 石爱华
投毒案发生时,和县南北少林武校建在山上
1997年6月30日,安徽省和县南北少林武校发生集体中毒事件。当天早晨,该校130名师生出现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7名学生抢救无效死亡。经查,该案系一起人为投毒案。
2023年5月6日、7日,该案犯罪嫌疑人付某阶、朱某林在潜逃26年后,分别在晋江、贵阳被警方抓捕归案。
2023年11月1日,马鞍山中院公开审理了该案,当日庭审持续了14个小时。
庭审中,付某阶和朱某林否认投毒是双方预谋。让死者家属们失望的是,当日本应出庭的南北武校校长彭某伟并未到庭,付某阶和朱某林也没有就当年的投毒向死者家属和中毒学生做出道歉。
公诉机关认为,付某阶、朱某林以投放老鼠药的方式造成100余人中毒,7人死亡的后果,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投毒罪追究两人刑责。
此次开庭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庭上,6名死者家属要求付某阶和朱某林赔偿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精神抚恤金等100余万元,另有1名死者家属提出了150余万的赔偿要求。
进武校时钱敏只有9岁,投毒案发生后他于次日抢救无效去世
7人中毒死亡
2023年11月1日凌晨4点,钱发荣和刁山云早早起床,喂完猪后,6时5分,两人出发前往马鞍山中院。他们要赶赴的是一场等了26年的审判。
1997年,钱发荣和刁山云的小儿子钱敏在武校投毒案中身亡。 “如果儿子还在,今年已经37岁了。 ”钱发荣称,按照当年规划,钱敏要在武术学校锻炼身体,学习文化课,年龄到了之后,就去当兵。 之后,将在父母身边工作,结婚,生子。
但这一切,都在26年前戛然而止。
时间退回到1997年6月30日,那天是星期一,雨。
上午7时许,11岁的刘成跟着师兄弟们一起去吃早饭。当天的早饭是稀饭加咸豆角。他们去得比较晚,打饭也排在了后面。
当年的南北武校建在山上,条件并不好。食堂连供学生吃饭的桌椅板凳都没有,以至于孩子们只能以小组为单位,围着菜盆蹲在地上吃饭。
“我还在吃饭,突然看到有师兄弟摔倒了,我还以为是下雨地滑。”刘成说,越来越多的师兄弟倒下去的时候,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放下筷子,听到有人喊,“中毒了,中毒了”。17岁的夏强由于就餐时间较晚,中毒反应相对较低。“我拿碗吃了一口,就有人陆续倒下了,还有人走着走着就在楼道里、操场上倒下了。”
有人口吐白沫,有人浑身抽搐,整个学校乱成了一团。刘成看到有老师拿着洗衣粉水到处给学生们灌,他也赶紧喝了几口。这时有人提议“自救”,带头跑出了学校。刘成和十几名师兄弟都跟了上去。3公里的山路,他们10分钟就跑完了。他们拦了一辆中巴车,坐在车上,刘成记得,当时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就是困,想睡觉,但外面的人说什么我都知道。”
刘成很快到了医院,医生抱着他往里冲的时候,碰到了他的肚子,“一下子吐了,之后就感觉好很多”。
当天上午9时许,在外做生意的钱发荣接到出事的电话,11时他和妻子包车赶到了和县人民医院。
此时医院已经戒严,钱发荣和妻子在朋友的帮助下翻进了医院,在一个病房里找到了尚未得到救治的儿子,“医生太少,送来的学生太多。” 钱发荣疯了一样抱着儿子找医生,在经过洗胃,输液后, 中午1时许钱敏醒了过来。他 让妈妈用被子把自己盖好,还告诉妈妈,自己的兜里有10元钱,还有两颗糖。
下午钱敏开始时而糊涂,时而清醒。钱发荣夫妻守在儿子的病床边,到第二天下午,还在输液的钱敏突然开始抽搐,很快人就不行了。
刘玉芳当年只有16岁,她记得当时和父母一起赶到医院时,弟弟刘文宝已经停止了呼吸。很多孩子还在抢救,一张病床上躺着三、四个孩子,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父亲抱着弟弟的头、母亲抱着弟弟的腿,她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将弟弟从病房送到了太平间。
钱发荣后来才知道,在儿子去世之前,已经有杨长伟、王俊、刑涛、刘文宝、田丹、汤玉叶6名孩子先后死亡。
投毒者付某阶和他的学生
投毒搞垮对手
钱敏中毒死亡后,钱发荣和妻子同意进行尸体解剖。 专案组 在案发现场提取的相关物品中,检出了大量毒鼠强424成分,对7名死者死因鉴定结果也均系424鼠药中毒。
随后,专案组在走访排查中获取到一条线索——已经从南北武校辞职的教练付某阶在案发当日清晨,曾在案发现场附近出现。案发次日,他还曾打听询问学校情况。
经过深入调查,专案组确定,南北武校中毒系认为投毒,犯罪嫌疑人即是南北武校的原武术教练付某阶和另外一家武术学校的负责人朱某林。1997年7月14日,公安机关将付某阶、朱某林列为网上追逃犯,悬赏通缉。
付某阶投毒的消息在当地传开后,钱发荣和妻子都很震惊,儿子在武校上学的时候,他们每周都会去探望,能感觉到付某阶对儿子很好,根本没想到他会害孩子。钱发荣的妻子还提到,他们最后一次去看儿子是案发前两天,当时儿子还高兴地邀请爸爸7月1日去观看他的武术比赛,“他说付教练会带他参加。”
付某阶为什么要在朱某林的要求下去投毒害孩子?这是缠绕在家长们心里多年的疑问。
直到付某阶和朱某林归案被诉,受害者家属才从起诉书中找到了确定的答案。1994年,朱某林与师兄彭某伟在和县乌江镇卜集镇,共同经营和县少林武术馆,朱某林任馆长,彭某伟任主教练。经营过程中,二人经常发生矛盾,彭某伟遂离开武馆,另开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师生,朱某林因此怀恨在心。
1996年8月,付某阶应聘到彭某伟新开办的南北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某伟心生不满。朱某林和付某阶经人介绍认识,原来他们还是河南开封某拳击馆的师兄弟,相处过程中,两人均表达了对彭某伟的不满,遂决定报复,要把彭的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付某阶和朱某林商议决定使用投毒的方式进行报复。由付某阶实施,朱某林承诺投毒后支付付某阶5万元,并当场支付了500元。同年6月20日,付某阶从武校辞职后回到老家购买了两包老鼠药。6月29日晚,付某阶偷偷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桌上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搅拌后从原路逃离,之后在盛家口乘车离开和县。
出院后,刘成得知投毒者之一是学校的武术教练付某阶。刘成的印象中,付某阶带的是学校重点班,也是表演班,班里师兄都是练武时间长、功夫比较好的师兄们。刘成见过付某阶“教育”自己班里的学生,“狠,打人真狠”。
受害者家属在法院门口,准备参加庭审
庭审否认预谋
11月1日的庭审中,被告席上52岁的付某阶否认投毒系他和朱某林的预谋,称自己和南北武校的校长彭某伟并没有有矛盾。按照付某阶的说法,他在南北武校当教练的时候和彭某伟的关系还不错,就是觉得每个月只有800元的工资,周六日还不能休息,再加上武校的条件并不好,所以才辞职想去其他的地方。
关于和朱某林的关系,付某阶称两人并不熟悉,只是在同一个武馆学习过,之前也没有打过交道。两人认识后,朱某林曾邀请付某阶去他开办的武校任职,还让他带南北武校的学生一起去,但他没有这么做。
法庭上,公诉人出具了70多份证人证言,104名中毒被害人的笔录、鉴定意见以及嫌疑人口供等证据材料来驳斥付某阶和朱某林的说法。
一位学生的口供提到,付某阶准备辞职的时候,曾找班里的每个学生谈话,说自己要辞职了,让大家跟着他一起走,但没有学生答应他。
关于投毒,付某阶称是他辞职后,朱某林找到他,让他在彭某伟的武校“搞点事情”,并称“放火、投毒都可以,搞死一两人也无所谓,搞垮彭某伟的学校就可以”,付某阶称,朱某林还答应事成之后给他5万元。他答应后,朱某林当场给了他500元定金。
拿到定金后,付某阶回了湖北老家,买了两包老鼠药,又给朱某林打电话,问“还搞不搞彭”,得到肯定答复后,付某阶回到和县,潜入学校,将两包老鼠药洒入了食堂的咸豇豆中。付某阶称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想那么多人,就放了一点药,没想到我买的是最毒的老鼠药。”
付某阶称,逃亡的这些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抓。
今年已经51岁的朱某林同样在庭上否认两人预谋的指控。他称给付某阶的500元并非定金,而是付某阶给其介绍学生的好处费。朱某林称,他和付某阶并不熟悉,只见过三次面。他确实邀请过付某阶到自己的学校工作,但付某阶拒绝了,只给他介绍了学生。
和付某阶的说法不同的是,朱某林称是付某阶主动提出要报复彭某伟,“让我出钱,我同意了。”朱某林说自己不同意付某阶提出的投毒的做法,让付某阶直接去找彭某伟,打也行,杀也行,事成之后给两万元。
出事后,朱某林觉得自己肯定会被抓,也从家里拿了一些钱跑了。
朱某林说,案发后公安机关扣留了他的BB机和大哥大,付某某只要打电话过来,他就逃不开关系。逃亡后,他改名“王康达”组成了新家庭。今年5月,他听到找他的民警是和县口音,就知道是来抓他的。
被捕后付某阶指认作案现场
逃亡的26年
付某阶和朱某林归案后,交代了26年东躲西藏的过程。
开始逃亡后,付某阶曾打电话向朱某林索要5万元,但朱某林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在外逃亡的日子,付某阶一直居无定所,先后流窜到江西新余市、福建德化县、莆田市、晋江市等地,以打零工为生。
因害怕身份暴露,付某阶不敢登记身份信息,在疫情期间也不敢打疫苗、做核酸检测。应聘工作的时候从不挑岗位、谈工资待遇,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根据警方通告,晋江市某皮革厂是付某阶逃亡的最后一站,在这里,他一呆20余年。2023年5月初,晋江警方通过大数据分析,发现在皮革厂打工的男子“付毅”与付某阶存在相似体貌特征,两地警方反复比对确认后,将其控制,在随后的审讯中付某阶向公安机关交代了犯罪经过。
付某阶被抓获后,朱某林也在贵州被抓获。逃亡的这些年,朱某林始终没有和家人联系过。
据朱某林交代,为了逃避警方抓捕,潜逃期间他隐匿真实身份,始终提心吊胆,先是在江西鄱阳县躲藏了2年,后又窜至浙江杭州打工,还先后在江西上饶市、贵州贵阳市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
2022年下半年,专案组在贵州发现了朱某林的踪迹。今年初锁定了朱某林的藏匿地点。5月7日清晨,警方将朱某林抓获。
据红星新闻报道,在外潜逃的时候,付某阶和朱某林又分别组建了家庭,生了孩子。实际上,朱某林在潜逃之前,已经有个8个月大的女儿。
付某阶和朱某林被抓获后,和县警方专门去受害者家里告知了这一消息。钱发荣和妻子又难过又高兴,“都以为没希望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钱发荣的妻子说,15年前,7个孩子的家长曾一同去和县公安局询问案件进展,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公安局表示,抓到凶手会通知大家。
投毒案件中离世的孩子汤玉叶
中毒后遗症
多位当年中毒的学生告诉深一度,投毒事件之后,很多人都留下了后遗症。
刘成回忆,他当年在医院住了20多天才出院。据他所知,师兄弟中还有住得更久的,“我旁边的师兄输液输得手上都没地方扎针了,只能在脚上扎针。”
知道被投放的毒药是毒鼠强后,刘成查阅资料才知道,毒鼠强是剧毒急性灭鼠剂,会影响人体神经功能。这些年刘成对农药的气味儿非常敏感,只要闻到一丝农药的味道,就会干呕。“我一名师兄后遗症比较严重,出院后,我去找他玩,他都不认识我了。”
去南北武校的第二年,苏明哲遭遇了中毒事件。中毒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记忆力严重衰退,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付某阶和朱某林被抓 获后,苏明哲被拉进校友群,“很多师兄弟说是和我一届的。 ”可看到群里的名字和照片,苏明哲完全都没有印象,就好像记忆出现了一大段空白。
2006年,一篇发表在《中国神经精神疾病杂志》上的论文,曾提到和县中毒事件的后遗症。该作者对多名受害者进行了追踪调查,88位中毒人员中,有神经精神障碍者26例,占29.5%。
另一份署名为安徽省公安厅科技处的文章表明,毒鼠强重症中毒经抢救未死的,都有程度不同的神经系统后遗症,表现为记忆缺损或丧失,识别判断能力降低,表现呆傻,因而丧失生活和工作能力。
“投毒”带来的后遗症不仅在生理上,还有心理上的。
被送进南北武校的时候,钱敏才刚9岁。在钱敏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钱发荣的妻子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每天抱着钱敏的衣服和照片,告诉丈夫和弟弟妹妹们,说钱敏出去玩了,钱敏去武校了,钱敏长高了……”
钱发荣说,小儿子去世的三年里,妻子一直在家。两人 总是互相埋怨,还经常吵架。 吵过之后,两人又一起哭。
刘玉芳 说, 弟弟的死对 父母的打击非常大, 两人的 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扛了四五年, 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的眼睛也快哭得失明了。
此次开庭,死者家属们也向两位施害者提出了民事赔偿的要求,钱发荣的妻子告诉深一度记者,双方在庭后调解时,付某阶称自己没钱,无法赔偿,朱某林表示愿意赔偿,但他只愿意每家赔偿4万元的丧葬费,最终调解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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