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小说家莫言写了一部揭露和追问权力腐败的长篇小说《酒国》,汪洋恣肆的想象力之下满盈了作者的义怒。如今,剧作家莫言以《鳄鱼》再写贪官,除了体裁不同,主题和视角也变了,不变的是他的怪诞现实主义风格。

中国当代小说和戏剧中贪官形象多有,但“在逃贪官单无惮”这个人物却是莫言独一的创造:此人在国内当市长时贪图权财色,即将败露之际逃往美国,在情人别墅里经历、观赏着围绕自己展开的“宫斗剧”“策反剧”,还养了一条疯长的鳄鱼,最终纵身鱼腹。他甫一出场,就已经是个自我宣判之人。整部戏的结构,就是单无惮以冷漠抽离的赴死之心,“观看”自己的罪业造就的悲喜剧,等待自惩的结局。罪人之所以求死,是因为他的良心活着。这良心,就是黑暗里的一道光。

导演王可然无比轻柔地接住了这道光,并将它照进剧场精心结构的黑暗里。这黑暗的外显、舞台的灵魂,是那条“鳄鱼”。舞台空旷,写实与写意交融:右侧的沙发一节节如鳄鱼尾,一盏黄灯孤悬其上,人物在此起坐、交谈、斗心机,为各自心里的鳄鱼找口粮。左后方,一架黑铁旋转梯连接单无惮的情人瘦马的卧室、平台,与其说这是一个安乐窝,不如说是一座小监狱,在内心鳄鱼的挑动下,瘦马在这儿打麻将,跟单无惮和他的妻子巧玲控诉、撒泼、叫板。整座舞台,实际上是一座空寂暗黑的豪华监狱,正中央的巨大鱼缸先是游动着五彩斑斓的鱼,随着剧情进展,成了巨鳄的居所——这正是单无惮内心光景的外化。

全剧体裁,被导演准确地设定为通往悲剧的黑色魔幻喜闹剧,人物塑造也服从这一调性。赵文瑄演出了单无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另类贪官派头,以及他的尚未消失的道德感——他冷眼打量着自己往昔的自私、贪婪与绝情,如今的徒然、贫乏和无意义。“我都已经这样了”是这个人物喜剧性的口头禅,从味蕾思乡病到意义感丧失症,令他颇有视死如归的从容——反派正相,导演选择赵文瑄,恐怕是因为他具有这种双重性的气质。若“正相”之下那自嘲的滑稽感能够增强,这个人物可能会更自由。导演将妻子巧玲处理成喜剧感的来源——将愤怒的妻子和心碎的母亲双重身份演绎出绝非廉价的喜感,是极难的事,但凯丽大开大合的表演做到了,她赋予这个角色爆炸性的能量场。瘦马的主要行动是控诉和吵架,邓萃雯的表演在歇斯底里中融入了游戏感,赋予这个角色轻盈感。李宗雷饰演的刘慕飞恭顺中藏着讽刺,白凯南饰演的牛布义正词严里透着猥琐,李龙吟饰演的黄大师老谋深算点到为止,各自编织出轨迹不同的喜剧旋律线。

这场谐谑交响乐进行到小涛出场的时候,高潮到来。如果说单无惮的鳄鱼喜食官位、金钱、美女,那么儿子小涛的鳄鱼则喜食毒品。如果说单无惮的鳄鱼表面看来是需要制度的笼子将它关紧,那么小涛的鳄鱼表明,人的天性中自带败坏的因子,不是外部环境的约束所能解决——文学和戏剧的最高问题,永远是人性的深渊问题,是人的超越性与人的有限性之间永恒对立的问题。

单无惮的临终独白将近三千字,导演几乎调动了剧场所有可能有的手段,使它成为全剧的华彩乐章、酣畅淋漓的大咏叹调。这里可以看出王可然空间运用所显示的大胆与创造力。观众通道如此长时间地成为重要的表意空间,这在中国的大剧场演出中是前所未见的:演员坐在观众席中,起立,站在观众通道,当单无惮独白时,右手通道的演员们拿手电光“逼视”观众的眼睛:这绝非一个你可置身事外的故事。人人心里盘踞着一条足以吞噬灵魂的鳄鱼,包括你。鳄鱼是什么?是罪恶,是贪欲——那种想当上帝的贪欲:自我肯定、自我中心、自我满足、自我膜拜,不爱人,只爱自己。一切欲望的实现都是自我膜拜的形式,都是成为人神的路径。不要试探这鳄鱼。不要以为你凭着自己的意志,能驯服这鳄鱼。笼子杀不死鳄鱼,也不能让人得救。那么,救赎之路在哪里?

莫言剧本中弥漫着的怜悯、宽容与仁慈,奔涌着的“思想和想象的特殊而快活的自由”,就这样经由导演的手,流淌在剧场中。(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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