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常常存在这样文学形象,戏份不多,甚至只是惊鸿一现。如果认为这些形象无关紧要,泛泛读过,或许在风月宝鉴的正面无伤大雅,因为这些人物存在与否似乎并不影响故事的整体情节。但在风月宝鉴的背面,这些人物很可能与作者的“其中味”大有关系,因为在风月宝鉴的正面,呈现的不过是他们的冰山一角,所谓"真”人不露相是也。北静王就是其中一例。
北静王谐音北近王,意为接近败北之王。"三春过后诸芳尽”,他一定是“三春过后”凋零的落花之一。北静王叫水溶,这个名字也不单纯,隐藏着政治密码。第十四回,秦可卿的葬礼上,镇国公牛清之孙出席。脂砚斋指出:“牛,丑也。清属水,子也”。“清属水”,反推之,水也可属清。文本中北静王和贾宝玉生活的时代是秦可卿隐指的胤礽之后的雍乾两朝。脂砚斋对钗黛的判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批语是“寓意深远,皆生非其地之意”。这说明,包括钗黛在内的诸芳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极为糟糕的时代,即胤礽已死、正统只剩残影而非正统大行其道的所谓末世。因此,水溶名字的隐义就是正统清的残影将在他手中完全化为乌有。
北静王水溶的势力(文本中正统清之象征)与忠顺亲王的势力(文本中非正统清之象征)的终极对决,就是贾元春判词中的“虎兕相逢”。"虎兕相逢”的大预演是第三十三回忠顺亲王与北静王对小旦的争夺战,作者写得隐曲之至。北静王并没有直接登场。文本先于第二十六回写薛蟠为次日的生日宴会,邀请贾宝玉。席上提到冯紫英脸上的轻伤,冯紫英解释道,是他三月二十八日随其父神武将军冯唐去铁网山打围,教兔鹘捎一翅膀留下的。又说,他并不想去,这一次是大不幸中之大幸,然后提早离席,说有一件大要紧之事。文本也未明写何为大要紧之事。宝玉要冯紫英把“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却说,因还有所恳之处,到时特治一东,再细说。
可是到了第二十八回,冯紫英置了酒席,又说,前日所言幸与不幸之事,不过是他请客的设辞,席上也没有谈到前日所言的"所恳之处”。席上只有行酒令,谈谈笑笑,肉香酒美,一片春和景明、歌舞升平之象。席间,宝玉出去解手,蒋玉菡随了出来,宝玉才知道他是名驰天下的琪官。两人一见如故,互赠礼物。蒋玉菡将昨日北静王送给他的茜香罗送给宝玉,显示他对宝玉珍爱之至。蒋玉菡将北静王送给他的茜香罗系在小衣,又说若非宝玉,断不肯相赠,又显示了他与北静王非同寻常的关系。
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可是第三十三回风云陡起,忠顺亲王府长史官来到荣国府,要宝玉将琪官放回,而且还是非要不可。冯紫英他们聚会不过是私宴,忠顺王府却连琪官送宝玉茜香罗这么私密的事情也知道。显然,忠顺王府在处心积虑地打探收集北静王这一方人马的情报。这几乎导致《红楼梦》提早终结,因为,文本第一正人贾宝玉差点因此事被其严父贾政暴打致死。这一路写来,欲露又掩,神神秘秘,曲曲折折,如在烟雾迷茫之中,似有若无,又似无若有。其实原因很简单,这里藏着“甄士隐”。
忠顺王府一方代表的是雍乾,与北静王一方所争夺的,从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个戏子。其实,在风月宝鉴的反面,这个戏子的名字里大有深意,隐喻最高权力之象征一一玉玺。蒋玉菡,谐音将玉含,即将代表最高权力的玉玺蕴含其中;琪官,谐音棋官,即棋局到了官子阶段,胜负马上要见分晓。棋局到了临近终局的白热化阶段,双方的争夺愈发激烈,毫不退让。文本也暗示了这一点。忠顺王府长史官说:“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而脂批指出,蒋玉菡有侠义,也暗示作为北静王一方的蒋玉菡也为了"玉玺”竭尽全力,展示了侠士风度。忠顺王是亲王,北静王是郡王,亲王级别郡王之上,这也暗示忠顺王一方势力强于北静王一方。棋局的最终结果一定是接近于败北之王的北静王一方惨败。于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也就是“三春过后诸芳尽”,以贾宝玉为代表的诸芳,要么凋零,要么流散,都化作作者的"辛酸泪"。
再来看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一节,可谓"问题”多多。“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也就是说,指代雍乾的忠顺亲王不贤;水溶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也就是说,水溶反对忠顺亲王所代表的现有体制;北静玉对贾宝玉钟爱之至,说他聪明伶俐,又因年幼时为溺爱所累,邀请宝玉常到王府,这些都没有问题。但是,"小玉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因是以寒第高人顿聚”,这就有极为严重的问题。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不会容忍皇亲广纳人才,暗中积蓄力量。北静王府,隐然另一个朝廷的雏形。北静王送宝玉圣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一串。这里的鹡鸰香念珠也有“问题”。据刘心武先生说法,古董行人士证实,此物并不存在。鹡鸰,一种鸟,自《诗经》时代以来便是兄弟亲睦的象征。作者如此写法是暗讽雍乾两朝残酷迫害兄弟皇亲。北静王称赞宝玉"龙驹凤雏”,宝玉不过是员外郎之子,这样称赞太过了,这里也应该有隐藏的"真"。而贾政的回应“赖藩郡余祯”,同样存在"问题”。祯,雍乾两朝的禁忌。雍正即胤禛,与同母弟弟胤祯,由于复杂的恩怨情仇,在其登基之后,不仅将胤祯的胤改为允,而且还不许他用“祯”,改祯为禵。而且在繁体字里,禛与祯极为相似。
脂砚斋还提示这一节的文字绝不是纯粹的风花雪月。如“路谒北静王,宝玉正文”、“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规格中之形景。”而脂批"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也暗示此节文字里隐藏着作者不能言说的"甄士隐”。脂砚斋还指出,"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之伏线”。因此,虽然前八十回北静王戏份不多,但绝对是整部书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在迷失的后半部中,至少在"虎兕相逢"处,他一定会登场,而且还扮演关键角色。
程高本中,北静王不叫水溶,叫世溶。程高文化素质不低,特别是高鹗后来还中了进士,他们编辑出版此书的年代距离曹雪芹和脂砚斋去世不过二三十年,他们所能看到的脂评本应该比现在多得多,甚至也不能排除"深知拟书底里”的知情者在世的可能性。也许,他们正是看出北静王的名字“大有问题”,才将水溶改为世溶。
北静王有没有生活原型呢?周汝昌先生考证认为,北静王的生活原型主要来自于康熙第二十一子、慎郡王胤禧,而北静王的静来自胤禧的谥号“靖”。主要论据有:文本中的天香楼与胤禧题于恭王府的"天香庭院"密切相关。而恭王府很有可能是大观园的原型,也不能排除恭王府的前身曾经是曹家资产的可能性。第五十五回有一位太妃病了,到了第五十八回,这位老太妃去世,贾母等要一起去参与这个丧事。参与完祭奠活动以后,去歇息的一个住处,是一个大官的家庙。
荣国府赁了东院,北静王赁了西院,这样同出同入都有照应。而在乾隆二年,确实有一位康熙当年的嫔,姓陈,去世了,也确实大办丧事。而这位姓陈的嫔就是胤禧的生母。她来自于江南,她能够入宫并生下皇子胤禧,很可能跟当年曹寅的选拔有关系。正因为有这层渊源,反映在小说里,便是贾母等住了更为尊贵的东院。小说中,只不过是把嫔提升一级为妃。而北静王的名字水溶与胤禧的继孙、乾隆的儿子永瑢有关,两者极为相似,只不过是笔划多少的差别而已。
不论是胤禧,还是永瑢,都是不问政治,喜好文艺,至今都有诗文传世。他们都是闲云野鹤之流,但通过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北静王绝不是闲云野鹤。文学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作者或许将其家族和慎郡王之间的来往,作为生活的素材,经过艺术加工、提炼,呈现于北静王身上,但不能因此认为北静王的原型就是胤禧(永瑢)。就其精神内核而言,我认为,北静王的原型应该是胤礽之子、理亲王弘皙。他在郑家庄,擅自按照宫廷的规格设置各种机构,有内务府七司等等。
乾隆四年,弘皙逆案发生,弘皙被软禁,包括庄亲王在内许多重量级皇亲也受到严肃处理。这与前文分析到的北静王府,隐然另一个朝廷的雏形相符。弘皙逆案应该就是文本中“虎兕相逢”的原型。第十四回,文本提到“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暗示在弘皙的父辈中,其父亲贵为太子,曾经无限接近于皇位,而未来的雍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也曾是“太子派”的一员。
当然,从文本寓言了“九十春光”、包含了“三春”和“三秋”的角度出发,北静王的原型可以说是废太子胤礽和弘皙父子混合体。
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史湘云的酒令是"双悬日月照乾坤";脂砚斋题《红楼梦》一律,开头两句"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可以说,文本表面脂香粉浓,内里却是刀光剑影。而文本对这一方面的内容极少呈现,可谓文本中最大的"甄士隐”。北静王或许是揭开"甄士隐”真面目的最重要人物之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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