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最后的中秋节,即七十五、七十六回宁荣二府主子们在大观园凸碧山庄的家宴,和以往的家宴比差别不大,但一股深深的凄凉已溢出文字之外。

于是,众人铆足了劲儿说笑话、做游戏,从来不苟言笑的贾政都讲起笑话来了,大小宴会看不见的贾赦都兴致勃勃地鼓励子侄们作诗谈前途了,尤氏可不是个讲笑话的料,为了活跃气氛,也赶鸭子上架,尬讲了一个笑话,虽说一个人也没笑,但读者能感受到所有人的尽力。

贾母硬撑着熬到了半夜,这位刚过完八旬之寿的老人却堕了泪,她已经预知了家族的这艘破船就要沉没了。此时,离获罪抄家一败涂地仅剩几个月的时间。只是这次打击之前,还有一个巨大的悲剧在等待她。

黛玉此时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就要返回太虚境了。黛玉之死,是贾母去世前对她最沉重的打击,她一生的心血都化作了泡影。

红楼大梦开启时,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锤定音评价荣国府:内囊尽已上来,不过仅剩个空架子。他也给出了无可辩驳的理由: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就是说:贾府一代代传下来,别说是继承和发扬,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要保不住了,已经寅吃卯粮,根本原因,是贾家对子弟的教育不行。具体体现两个方面:一是贾府的家风是武夫作风,没有底蕴;二是贾府的联姻,同样教育缺失,王夫人、王熙凤、邢夫人、尤氏等人几乎都是文盲,仅有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李纨还被边缘化了。

冷子兴讲完贾府,贾雨村开始介绍林家,林家四世列侯,第五代的林如海是前科探花,给女儿找的家庭教师都是进士出身的贾雨村,家风上,是诗礼传家;文化上,是顶级资源配置。

将两个家族放在一起,就是一种对比,也马上将两种家风放在一起融合和碰撞。因为,林黛玉就要入京进荣国府了。

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和夫人史太君将唯一的嫡女贾敏嫁给林如海,就是一种远见,联姻诗礼书香家族,慢慢改造家族家风的基因。

林黛玉进贾府,贾母初见自己的外孙女,虽说丧女之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但读者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黛玉在贾府的第一天,贾母心情的主基调,是愉快、昂扬、积极和鼓舞的。她喜欢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这些年轻蓬勃的生命,令她对家族的未来充满着发展的希望。

贾母对林黛玉的宠爱和宝玉平齐,连迎探惜春都比不上,凤姐说贾母对待外孙女,比嫡亲的孙女还要亲。一般都理解为贾母将对女儿贾敏的感情,转移到了外孙女黛玉的身上,以纯粹的感情来理解。

有这个因素,更重要的,是贾母将林黛玉视为贾宝玉将来的妻子。将来的荣国府的当家主母,是诗礼大家林家教育出来的小姐。荣国府的家风将得到文化的浸润,贾府也将完成武荫世家到书香门第的转型。这些,才是令贾母内心妥帖、精神焕发的根本所在。

当然也有个人的私心,宝玉、黛玉都是自己的至亲骨肉,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巨额的财富体己,交到他们二人的手上,贾母也就能踏踏实实地去见国公爷了。若如此,老太太这一生实在圆满,毫无遗憾,了无牵挂。

黛玉出场,是贾母充满着希望的开始,最后的中秋节后的黛玉之死,对于贾府来说,是最后机会是丧失,对贾母来说,是悲痛欲绝和希望的彻底破灭。

其实贾府有两位能改变其命运的女性:

一是秦可卿,死在了开篇,是贾府里的男人毁灭了她,导致秦氏自杀;

如果这个世界能让一个事事全备、倍受爱戴、美丽超群,高瞻远瞩且有运筹能力的人,被势力和诱惑戕害,其的生存环境已经恶劣到要完蛋了。

二是林黛玉,死在了大结局的前夕,贾府失去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林黛玉是绛珠仙子下凡,是佐虞舜的潇湘妃子,是天选之女,她是被曹雪芹这个文学巨匠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内涵的,她的死,某种程度上不仅意味着贾府和四大家族的灭亡,也在说那个末世在毁文化,它必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如果一个人代表着这个群体最高的思想,代表最高水平的文化传承,能四世五世还能越来越焕发文化的力量,却不为所识,还饱受无能平庸之辈的精神和生存折磨,那它除了彻底的死亡,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这里面还穿插了一个人,就是贾雨村,贾雨村才华横溢,心存大志,意欲宏图大展,可是,现实狠狠教训了他,逼迫他逐渐蜕变成了一心攀附、唯利是图的小人,贾雨村同样是文化的代表,毁文化人的信仰,这样的统治者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林黛玉的死,小说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绛珠仙子为还神瑛侍者的雨露灌溉之恩,愿将自己一世的眼泪酬他,泪尽则返回太虚。

黛玉死在了贾母之前,也死在宝钗嫁给宝玉之前,否则薛宝钗没有可能嫁进荣国府,贾母不可能舍黛玉取宝钗,黛玉死时,贾府已经近乎崩溃,薛宝钗有王夫人的支持,理所当然成为了荣国府的选择。

失书香林家的姑娘,娶毫无底蕴的破落商户薛家之女,除了王夫人这样的文盲感到满意,贾母只能怀有伤痛和遗憾。

贾府的女主人们有各自的优缺点,但贾母至少比她们更深一层,知道贾府的需要,知道现有条件下的最优选,可惜她遭遇了一群猪队友,两个儿子不像话,掌握着管家权力的儿媳王夫人又极力排斥黛玉。

绛珠还泪,泪从何来?人们认为是她在和宝玉感情互动中,因误解和小心思而来,其实不然,她和宝玉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备受打压、攻击和破坏,这才是黛玉还泪的现实。黛玉在《葬花词》里控诉: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

这两句诗的中心意思,就是她与宝玉感情的艰难。黛玉对此的情绪为: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这种生存环境令她感到悲愤,她发出天问,这世间难道就没有净土吗?

结果呢?诗的最后,黛玉对自己的人生给出了结语: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泪尽而亡了。没有天灾,全是人祸。


本文作者:屏山品红楼

参考原著:甲戌本、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图片来源:《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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