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梁山比做一个公司,里面的员工个顶个都是人才,有能扛事的李逵、鲁智深,有能做策划的吴用,还有百来号企业认同感强,不会轻易离职的打工人,然而,梁山的大领导却有些问题。自带资金又舍得给员工用、以义气为个人魅力吸引人才的“呼保义”宋江,却因其拧巴,最终“舍义求忠”,忘了发家之本,一手葬送了“水泊梁山”这家公司。

大领导宋江为何拧巴,他是如何把“公司”开起来,又走上了迷途。下文中,作家楚阳冬详细地剖析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下文摘选自《梁山无好汉》,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宋江是《水浒传》的第一主角,也是梁山好汉的首领,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星魁。

同时,宋江也是全书中争议最大、挨骂最多的人物,有人说他是“投降派”,是“窝囊废”,是“奴才相”。这种攻击甚至上升到了质疑作者的地步,说宋江胆小如鼠又名满江湖,胸怀大志却蝇营狗苟,是典型的“性格分裂”,人物塑造并不成功。这种说法当然不成立,从故事结构来说,宋江是《水浒传》一书的筋骨,筋骨立得牢稳,作品才能经久不衰;从因果关系来说,是宋江之完满成就《水浒传》之经典,而非先有经典《水浒传》后知有宋江。

影视剧《水浒传》(1998)宋江

要想读懂水浒,先要读懂宋江,这话一点儿都不为过。

宋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许多看似拧巴其实合理的表现集于一人之身,才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经典形象 ,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疑问。比如说,宋江身为郓城县押司,区区一个小吏,为什么有花不完的钱?

01

乐善好施的宋江,为什么那么有钱

宋江有三个绰号,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及时雨,尤以“及时雨”最为著名。书中介绍宋江出场时,说他“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

这段文字阐述了两个主题:一、宋江喜欢结交好汉;二、宋江为人慷慨,乐意资助他人、扶困济危。之所以如此做派,虽是性格使然,却也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毕竟拿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小门小户哪禁得起这样折腾?

宋江的确有钱,这是做不得假的,他的收入主要有两个来路,第一个是啃老,第二个是灰色收入。

宋家是农户出身,“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父亲和弟弟都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但宋家不是普通农户,宋江杀死阎婆惜后,朱仝、雷横奉命捉拿他,光是围住宋家庄院就用了三四十人,可想宅院之大。待朱、雷二人离开,宋太公随手就送出二十两银子,如此阔绰的举动也非普通人家所能为。后来宋江、宋清离家潜逃,“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看似不起眼的“庄客”二字,一下子暴露了宋家的实力。

说到庄客,需要介绍一下宋朝的三个户籍等级。一等是“官户”,这部分人大多是科举做官的士大夫,地位很高,只纳税,免服役;二等是拥有田地产业,需要纳税服役的“主户”,顾名思义,拥有生产资料就算得上是主人了;三等是“客户”,他们没有土地,有的甚至没有居所,只能被人盘剥奴役,用劳力换取生存所需。

“客户”又分为“地户”“佃户”和“浮户”,“地户”基本等同于奴仆,世代隶属于“主户”,是最底层的人群;“佃户”就是《水浒传》中经常出现的庄客了,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封建地主制经济下租种地主土地的农民都被称为“佃户”;“浮户”就是无户籍、无固定居所的流民。“客户”在宋朝的人口构成中占有较高比率,北宋初年时甚至达到了惊人的40%。曾有无名氏作《沁园春·道过江南》曰:“……述某州某县,某乡某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直抒了对客户制度和当权者的不满。

“庄客”一词,在书中的华阴县史家庄、桃花村桃花庄都曾提到,那些庄客对史太公和刘太公言听计从。由此可见,宋太公和史太公、刘太公处于同等阶层,都是地主级别的大佬,宋家庄园或许比不上祝家庄、扈家庄这样的庞然大物,但在当地也是不折不扣的大户。所以,虽然《水浒传》中对宋江的家底没有明说,我们也能推断出,他和史进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富二代有不同于寻常百姓子女的教育方式,史进专爱舞枪弄棒,史太公就不停地为儿子请教师爷;宋江则习文修武,才能得到“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的评价,从宋江写的诗词来看,他的确是有深厚文学功底的;至于武艺,或许宋江比不上五虎八彪一类猛将,至少也强过常人,还收了孔明、孔亮两个徒弟。

宋太公只有两个儿子,但凡老头智商正常,都看得出哪个更有出息,凭着长子地位和押司身份,宋江在家中应是予取予求,满足社交需求绰绰有余。

当然,家资富足只是宋江的底气,凭他的本事,还真未必用得上家里的钱,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他是一个胥吏——宋朝的胥吏。

胥吏自古有之,早在西周时就有关于胥吏的记载,后世胥吏都以造字的仓颉为祖师爷,到明清时,祖师爷又换成了“汉初三杰”中的萧何。作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早年的胥吏风评没有这么坏,从宋代开始,胥吏才逐渐演变成“奸诈”的代名词,这和当时的官吏制度有着很大关系。

宋代重文轻武,文官集团势大,为了防止文官在地方做大,朝廷规定官员任期最多两三年,任满后不得连任。新到官员由于不熟悉地方衙门的刑名、税赋、钱谷等政务,只能依赖前任留下来的胥吏,还没等他摸清当地情况,一纸调令颁下,又奔赴下一个州县。而当地的胥吏一做就是数十年,甚至还可以世袭,在地方上的人脉和威望非同小可。“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胥吏利用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欺上瞒下的手段,常常架空官员成为当地真正的主事人,造成“吏强官弱”的现象。

同时,宋朝重视商业,又规定官不从商、商不从官。一些商人没办法与官员打交道,便将目光落在胥吏的身上,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组成更大的利益集团,使胥吏的根基更加稳固。

《水浒传》中,很多好汉都做过胥吏,也都有滥用职权、作奸犯科的黑历史。比如宋江,利用职权便利拖延缉捕使臣何涛见知县,抢先为晁盖通风报信;比如朱仝、雷横,先后放走宋江、晁盖两名通缉犯,朱仝后来又放跑了杀人的雷横;比如明目张胆要常例钱、滥用私刑的戴宗;比如两头拿好处的大名府押狱蔡福;比如纠集团伙劫取生辰纲的保正晁盖……凡此种种,胥吏将手中职权几乎用到了极致,却大都是满足人情私欲。

宋江身为押司,只是经办案牍、狱讼、文书的九品小吏,却能博得“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的名声,可见他颠倒黑白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

古人书写都用毛笔写在竹简上,若有谬误便用利刃刮去墨迹,因此“刀笔”是个中性词,但用在胥吏身上,便与篡改、歪曲、矫饰脱不开干系了,宋江就是做这个工作的。那么,做一个“刀笔精通”的押司,能左右何事,又会有哪些灰色收入呢?

林冲被高俅陷害后,开封府孔目孙定一句话,便将“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改成了“腰悬利刃,误入节堂”,死罪也就成了“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杨志杀死牛二,在开封府推司的帮助下,“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武松被张都监陷害偷盗,投入死囚牢,孟州的叶孔目却“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这里的孔目、推司都是胥吏,判词中改上几个字便可活人性命,若是反过来,杀人当然也不是难事。《水浒传》中并没有展示宋江的业务能力,但可想而知,他和推司、孔目做的事大致相仿,有一言决人生死的能力,因此宋江是不可能缺钱的。

有钱人分很多种,有人一毛不拔,有人豪爽阔气,有人视钱如命,有人只把金钱当成工具。宋江就是最后一种,他认为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名声。用俗不可耐的阿堵物能换来好名声,简直是一本万利之事。

胥吏这个身份给宋江带来了很多好处,使他在当地有地位、有很多隐性收入,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但宋江对胥吏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因为胥吏的名声太差了,这恰好和宋江追求的好名声相悖。

徽宗年间的权力寻租十分恐怖,胥吏夹在官员和百姓之间,上嫌下恶,名声是极差的。阎婆惜和宋江吵架时,一句话道出胥吏本质,“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哪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可想而知,宋江听到这番话时,他本来就黑的脸色怕是已经赛过锅底了。

影视剧《 水浒传》 (2011)宋江

胥吏眼中,人情利益比什么国家法度都重要得多,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混,谁都做不到“举世皆浊我独清”,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排挤出去。宋江胸怀大志,他需要摆脱胥吏这个身份带来的恶劣影响,于是,在他的苦心经营下,他的绰号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响,江湖地位也越来越高。

《水浒传》中,宋江常常自称“小吏”,却无人敢以“小吏”呼他,等到“江州劫法场”一事后,连“宋押司”这称呼都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公明哥哥”“宋头领”。无疑,宋江的经营是十分成功的。

02

以“仁义”为衣冠,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

梁山一百多名好汉,若按照出身高贵、武艺高强、通透豁达、家产丰厚排名,怎么都轮不到宋江做老大,可偏偏就是他成为众星魁首。仔细想来,这并不让人意外,宋江有两样东西远超他人,这两样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如两盏耀眼明灯,照亮好汉们前行的道路。

第一样东西就是“义名” ,有了义名,宋江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贼首匪霸才能闻名便拜。毫不夸张地说,宋江能拥有后来的成就,义名是最坚实的根基,为他提供了最多的助力。而宋江的义名,看上去是靠钱买来的,事实上又不单纯是靠钱买来的。

在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游民与好汉是难有作为的,但在乱世中,他们都是难以估量的资源。《水浒传》中,有三个人颇具慧眼,刻意结交好汉,壮大声威与实力,这三个人就是柴进、晁盖和宋江。

俗话说:“花钱容易挣钱难。”其实,把钱花到实处、不花冤枉钱也是件难事。原文对三人的介绍已初露端倪:柴进是“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晁盖是“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宋江则是“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

这么一比较就有差别了,都是“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好汉”,宋江在帮人的时机、对象和手段上显然高明许多。

首先,县衙小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身份,地位相差没那么大,就算初次相见也没有排斥感;其次,宋江最喜欢救急,无论是江湖好汉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从不区别对待;最后,宋江不止付出金钱,也付出感情。一旦用了心,恩情就成了友情,友情能将两个人绑定在一起。凡此种种,书中都有实例为证。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王婆引着阎婆相求,宋江闻听对方要为阎公讨一副棺材,道:“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本来直接掏银子就可以解决的事,偏要多些曲折,如此一来,宋江乐善好施之名又经“巷口酒店”“县东陈三郎家”之口传播,宣传效果倍增。

《水浒传》第三十六回,病大虫薛永在揭阳镇卖艺,几番央求,“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只有宋江掏出了五两银子。此时的薛永已走投无路,宋江的行为好比“热中送扇、雪中送炭”,薛永感激涕零道:“……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一两银子能花出十两的效果,你可以说宋江刻意为之,但这何尝不是对他行善的回报呢?

宋江对真正的好汉毫不吝惜投入,送的是真金白银,付出的是真情实感。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宋江对人心有敏锐的洞察力。什么人最容易陷于危难之中?什么人最在乎“义气”二字?不是平民百姓,不是贩夫走卒,而是陷入困境的江湖游民、虎落平阳的草莽豪杰。在他们落魄时拉一把,说几句暖心话,帮助他们摆脱窘迫与不安,远比好吃好喝重要,也更让人刻骨铭心。

初见武松时,宋江慧眼识英雄,先说“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然后“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此时的柴进还是分出尊卑,想让武松坐在下首,宋江则请武松上坐。

“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喝完酒,宋江与武松抵足而眠,又拿出钱给武松做衣裳,每天陪着武松解闷。吃柴进的,喝柴进的,而武松感激的却只有宋江。待到武松离开时,宋江一送再送,又拿出银子相赠,最后二人结拜为兄弟。

宋江在江州遇到李逵,见面先送十两银子;李逵拿去赌钱,输光后夺银打人,宋江出面息事宁人;李逵与张顺打斗,宋江拿出张横家书劝和;李逵点晕卖唱女,宋江又拿二十两银子摆平。李逵只管惹事,宋江尽数解决,只是初次相见,李逵便对宋江心悦诚服,从此忠心不二。宋江的付出立刻得到了回报,他被黄文炳陷害打入大牢,从始至终只有李逵服侍,法场问斩时,又多亏李逵第一个现身相救,才保全性命。

宋江的“义名”既是护身符,也是信誉满满的金字招牌,理当小心翼翼地珍惜呵护。金钱可以买来人情和名声,用人情和名声来敛财却是亏本买卖。宋江深谙“财散人聚”的道理,有人却不懂。在夺取梁山后,晁盖立刻派刘唐送来一百两黄金,以感谢宋江通风报信的恩情。宋江轻而易举抵制住诱惑,只象征性地拿了一条(一两)黄金,这就相当于告诉晁盖:用钱报恩是行不通的。倘若宋江见钱眼开全都收下,非但人情没了,于名声也有碍。

金钱、人情、名声,在宋江眼中都是壮大自身实力的资源,既然是资源,就是用来交换的,只要有合适的筹码,随时可以舍弃,甚至连宋江极为珍视的义气,也不是非卖品。那么,什么才是宋江想要的,他的终极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一部作品之所以伟大,很大程度在于,文字表达极为精到。比如,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容易用几个词汇来概括一个人的性格,哪怕不十分精准,也大致不差;但好的虚构作品中,其主要人物往往是一个多面体,每一面都折射出深刻的人性与极致的情感,如曹操、王熙凤、哈姆雷特、宋江,要描述出他们的特征,非只言片语能做到。

宋江身上既有异姓一家、情同手足的江湖义气,也有铲除奸佞、顺天护国的忠君思想;既有仗义疏财、雪中送炭的笼络本事,也有揣摩人心、精于算计的权谋手段;既有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宏大志向,也有怯懦虚伪、自私狠辣的卑劣人格……

如此丰富、完整、诡谲的人物,在小说类作品中实属罕见。决定并成就宋江的,一是他的阶段性人生,二是作者的隐藏性叙述。阶段性人生,指宋江的演变与进化,做押司时、做逃犯时、做囚犯时、做匪首时、做官员时……宋江从白到灰、从灰到黑,黑到极致时又摇身一变,成为极致的白。不同的阶段、不同的角色,一步步揭开宋江的多重面具,直到魂归蓼儿洼才盖棺论定。隐藏性叙述是宋江从始至终都以“仁义”为衣冠,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借以满足其藏在骨髓中的欲望。搞清楚这两点,揭开宋江的真相也就不难了。

03

不被招安就会被剿灭,被招安就要充当炮灰

《水浒传》主要展现了宋江一生中的四个阶段,依次为:为吏、为囚、为匪、为官。 其实在少年阶段,宋江还有潜心“为学”的人生阶段。江州浔阳楼上宋江题诗,开头两句便是:“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人生阶段不同,宋江的心态也不一样,但他“出将入相,忠君报国”的梦想却矢志不渝,因为这是他少年时立下的志向。笃志不移,这就是宋江“义名”之外的第二样特别之处。

古代文人喜欢用诗词直抒胸臆,宋江也不例外。除了耳熟能详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在招安之前写下的“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写给李师师的“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都是披肝沥胆的赤诚之语。

影视剧《水浒传》(1998)宋江

从宋江对官身的热衷可以看出,他应该和“白衣秀士”王伦差不多,是落第的儒生。儒生的追求是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换种说法就是“仁爱、孝父、忠君、做大官”。

宋江科举失败,但他并未放弃,做郓城县押司这一阶段,他严于律己,将“仁爱”“孝父”贯彻到底,因此博得“孝义黑三郎”和“及时雨”的名号。但“仁孝”有机会做大官吗?没有。宋朝重文轻武,根本不缺读书人,所有的官员岗位都已饱和,就连保义郎这样的九品小官都可望而不可及。

正因不可及,宋江才取了“呼保义”这个绰号。宋江最为人熟知的绰号虽然是“及时雨”,但实际上,在一百零八名好汉排定座次后,“及时雨”这个绰号就没再用过了。天降石碣上刻的是“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忠义堂前帅旗上绣的是“山东呼保义”,征辽班师后朝廷加封宋江为“保义郎”。因此,宋江一生贯穿始终的不是“孝义黑三郎”,不是“及时雨”,而是“呼保义”。

北宋政和六年(1116年),宋徽宗将武职官阶重新划分,共五十二阶,原“右殿班直”改称为“保义郎”,列第五十阶。后来,朝廷常用保义郎的空头官衔来笼络义军首领。宋江用“呼保义”这个绰号,既表现出对官身的渴望,也坦陈自己忠心为国的志向。

在“为吏”这个阶段,宋江没有找到等级跃迁的机会,一个胥吏想要“做大官”长伴君侧,简直难如登天。然后,宋江十分不情愿地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杀死阎婆惜。

宋江杀惜,杀得仓促、杀得鲁莽,以宋江的心智,本不该用如此粗暴的手段解决问题,但当时他真的慌了。宋江不在乎阎婆惜出轨,不在乎一百两金子,却最怕担上通匪的罪名,一旦坐实,就会断送他的前程!

为了躲避官司,宋江开始了江湖逃难的日子。从沧州柴进庄园到孔家庄,从清风山、清风寨到揭阳镇、江州,宋江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名号俨然成了“义”之象征,在江湖上比之柴家的免死金牌也不遑多让。连燕顺、王英、张横、穆弘、李俊这样的黑道大佬都尊之敬之。自有江湖以来,没有一个江湖人敢站在“义”的对面,宋江很清楚,这些人尊敬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义”字,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一段惊险又刺激的经历,不出意外的话,宋江会在江州以囚犯的身份逍遥几年(宋朝大赦多,几乎一年一次),然后便如刺配时所说“日后归来负农时,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安安生生做一个富家翁。就在这时,宋江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出现了,浔阳楼醉酒题诗被通判黄文炳看到,诬为反诗,直接将其打入死牢。此时此刻,在宋江的心中,黄文炳的可恨程度绝对超过了阎婆惜。阎婆惜拿着晁盖的信要挟宋江,宋江尚有生路,但黄文炳不同,他是六品通判,是大宋官员,他说宋江是反贼,宋江就是反贼!按理来说,一个死囚犯想翻盘是不可能的事,但宋江毕竟是主角,“义名”再次显灵,数十名好汉杀散法场,硬是把一只脚迈进阎罗殿的宋江拖了回来。

宋江活了,同时也崩溃了:他十分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就是贼寇了!做囚犯至少是合法的,而现在他彻底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为了接近“出将入相”的理想,宋江一直以儒生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却活成了自己最不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宋江杀黄文炳的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但最强的驱动力一定是“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

为吏、为囚,走过这两段人生经历,从理想层面来说,宋江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这是他距离梦想最远的时刻。但宋江不是普通人,他所受过的教育不允许他永远做一个贼寇。只要梦想仍在,就算彻底黑化也要想办法洗白,于是,他想到了达成梦想的另一条路——招安。

表面上看,“为匪”的日子十分风光,于宋江而言,风光的背后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良心泯灭。宋江想招安,但这件事的阻力很大,梁山上有几个好汉早看透了这漆黑一片的世道,对官府恨之入骨,如鲁智深、武松、李逵、阮小七等人,始终坚决反对招安。面对这些性情刚烈的兄弟,宋江没法用强,他用的方法是——多数压倒少数,只要赞同招安的人数足够多,反对的声音自然式微。

山上的兄弟是有限的,山下的兄弟是无限的,于是,宋江开始谋划“赚人上山”的大计。成为首领后,他用尽各种办法招降将领和公门中人,并且他们排名都靠前,就是能让招安派在梁山占据主导地位。只有做过官的人才知道做官的好处,为了重返富贵,他们一定是赞同招安的。从结果来看,宋江又成功了,但在此过程中,宋江不择手段,罔顾兄弟情义与江湖道义,做了许多欺人昧心之事,名为“公明”,其实“私暗”。

影视剧《 水浒传》 (1998)梁山好汉们

没有做官机会时,宋江是有仁义之心的,但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因其盯得太狠、用心太毒,已经忘记“修身”才是为人之根本。行文至此,“及时雨”和“孝义黑三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摇尾乞怜的“呼保义”。

征辽是宋江人生的大高潮,真正满足了他在《满江红》中的期望:“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征辽之顺遂,比如今的爽文还离谱,如此铺垫,正是为了与接下来的正戏——征讨方腊做对比,从一将未损到死伤大半,悲剧感一下子营造出来了。但更大的悲剧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方腊与宋江的身份。实际上,方腊就是拒绝招安的宋江,宋江就是招安后的方腊,被招安的造反者征讨不被招安的造反者,这无异于自相残杀。再想想方腊义军和梁山义军的结局,不被招安就会被剿灭,被招安就要充当炮灰,真让人毛骨悚然。

即使宋江知道结局,他也必须去征讨方腊,因为方腊是他的投名状!整部《水浒传》中,宋江是最了解“投名状”的人,收服秦明时,青州城下数百名百姓的性命就是投名状;对燕顺、王英、郑天寿、黄信来说,秦明又是投名状;赚朱仝上山时,小衙内的尸身是投名状;收服张顺、李俊、穆弘等人时,吞一块黄文炳的肉就是投名状……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宋江也有不得不交投名状的时候,想证明自己不是反贼,那就去杀反贼吧!

为了这份投名状,葬送了五十九条好汉性命,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宋江江南之行,怕是眼泪都要流干了。然而悲剧并未结束,千里之外还有一杯毒酒等着他。

当李逵得知宋江饮了毒酒,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

这才是宋江一生最悲凉、最后悔的时刻,他为了“忠”,弃了“义”,到最后才发现,只有“义”才是他的护身符,失去了“义”,他一无所有。

回顾宋江一生,想安分度日时被迫杀人,想好好改造时被逼上梁山,想招安时朝廷大军征讨,想为国效力时被当成弃子。在一个黑白颠倒、忠奸难辨的王朝末世,一切都撕心裂肺地拧着来。

宋江成功了,也失败了,总之,一切不从他愿。

本文摘编自

《梁山无好汉》

作者:楚阳冬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读客文化

出版年: 2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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