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7日,广东珠海。
一个普通阴天的下午,快5点钟,一名23岁的男子站上了南屏大桥,然后跳了下去。在围观者的注视下,一位路过的网约车司机,一名路过的外卖骑手,接连一跃而下。他们决定扑救落水的陌生人。
11月21日晚,记者拍摄的珠海南屏大桥
当过摄影师的外卖员
“结了婚,家人是最重要的,梦想放一边”
下午4点,邹立彬将电动车停下。
面前是南屏大桥——桥底,钓鱼者的聚集地,外卖骑手午休场,中年情侣野餐区。
河水墨绿,被横风吹起细纹,有车经过时,主桥旁的钢便桥会抖,噪音从轮胎碾压的钢板连接处冒出来——头顶“咯噔”两声,意味着桥上有一台车刚刚驶过。
明黄色的头盔和工作服,这一身一看就是外卖骑手。
戴上头盔,鬓角的几缕白头发就盖住了,一米六二的身子蜷进电动车里,掐准时间,把温热的饭盒送到客人手里的时候,有人叫他一声“小哥”。
前山河的水,自西向东穿过大桥,也穿过两岸的华发新城、湾畔雅苑、荣泰城堡、康宏花园,和凯悦嘉轩酒店。
这些地名拗口、陌生,不像邹立彬的茂名老家那些村名来得亲切。但他也已经背熟了,除了地图,甚至对这里的人感到了熟悉:这个区域,点外卖的比较多,单价也高一点,小区进出方便,气派的高楼里都有电梯,好送货。这是一个33岁外卖员的自觉。
带着午餐和奶茶,把电动车停在豪华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常常会因为再怎么努力似乎也住不进去而有些郁闷。但夜里回到城中村时,看着无数人把骑了一天的车充上电,再把汗湿的短袖泡进盆里,他多少感到些安慰了。
邹立彬继续朝着桥下走,手里拿着头盔,一对兔子耳朵。十年前,在佛山的酱油厂里做维修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还是电焊。是,要不是因为参加了那次公司的摄影活动,要不是就随便那么拍了一下,要不是后来照片被贴在了公司的食堂里,也没有后面什么事了。
坐在酱油厂的食堂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梦想的来临。后来他去投奔了一位同学,做摄影,从助理到自己掌机,从佛山酱油厂到深圳坂田的婚纱店,手里又从电焊换到数码相机,他和十几个人抢一个闷热、拥挤,但修过图后异常梦幻的布景里,为客户圆梦,也圆自己的梦。
2012年,邹立彬成为了丈夫,一年后,他做了父亲。小孩出生的那天,他看着产床上的老婆,听着孩子哭声很透,他眼泪打转,视线模糊。
“那是我人生最感动的瞬间。后来我放弃了梦想——摄影。没结婚,梦想是最重要的,结了婚,家人是最重要的,梦想可以放一边。”
“所谓有意义的事都是自己给自己定义的。”他这样跟自己说。他把手里的相机放下,重新进了厂,多赚点钱。疫情三年,他又从厂子出来,戴上头盔送外卖,多赚点钱。
邹立斌决定成为一名外卖骑手
人家都说,以前送外卖的,一天能拿三四百,现在二百多。但今天跑,明天钱就能到手,人心里踏实。跑外卖也有它的好,自由!邹立彬自诩是个“自由的灵魂”。珠海这座城市,来了四五年,一边送外卖,一边看风景。“周围的人和事,你不看一眼可能就没机会了。”
快5点了。在南屏大桥桥底,邹立彬跟在三个人身后,看别人钓鱼。草鱼、鲤鱼、罗非鱼、红眼鱼......白天的单送得差不多了,吃完饭,稍微歇一会儿。
砰,一声闷响,从西南方冒出来。邹立彬抬头。
他以为是谁往河里丢了东西。
是人。“有人跳河了!”钓鱼的一个男人叫了起来。
“快报警啊!”几个人赶紧掏手机。
邹立彬的大脑空白了那么几秒,直觉驱使他去找自己的外卖车。他骑上车,往桥中间赶,那里有四五个人已经聚集了。他问人家,有人跳河看到了吗?都说,看到了,但河面那么宽,河水深啊,没法救。
一个瞬间,邹立彬看到了水里的人——好像在动,好像还没有要沉下去的意思,好像自己平时游泳那样,头都还在水面上。但漂了一会之后,那人浮起来了,横在水上。
要不要跳?水里的人好像更壮,就这样跳下去了,能不能拖得住那个人?能不能撑到救援的来?救生圈呢?
他又骑上了外卖车。他的眼睛飞速扫过这片高端小区的河道两岸。他要去找救生圈,他要把水里的人救上来。
做木工的网约车司机
再攒点钱,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
下午4点50分,53岁的曾维龙关上了车门,踩了脚油门,离开了南屏镇。
上午的木工活结束得挺早。12点多吃了饭,他顺道到南屏镇看看同村的亲戚——在这里可以讲湖南话。今早跑去帮别人拆门框,老婆于小英总不乐意他干这些,年纪大了,这里做一天,那里做一天,辛苦不说,钱还不多。曾维龙总觉得,在外面打工几十年了,有朋友叫干活,自己总不好拒绝。
临走前,亲戚喊他打会儿牌。他怕堵车,走了。回家得给孩子做饭。于小英的厂里,今晚肯定要加班了。以前她在电子厂做线路板,流水线插件。后来厂子一个一个地垮,垮了就得走人,再找下一份工。现在这个做碳纤维杆的厂,上夜班,晚上多少能眯一会。曾维龙也不乐意她干,理由是一样的:一个月两三千块钱,辛苦不说,钱还不多,做保洁都比这个强。
看着时间,4点多走,6点多就能回到中山坦洲的家。今早本来该送小儿子和女儿上学的,谁知道昨晚跟他们俩开玩笑,两人还当真了。
“爸爸每天送你们上学,又要早起,又要烧油。明天车费一人十块,不能记账。”结果今早孩子们爬起来,背着包赶公交去了。这是俩孩子唯一一次没坐自己的车。
等孩子们放学回来,刚好吃口热饭,晚上有空,兴许还能再出去跑一会车。跑网约车,于小英也不支持,她说去厂里打听过,别人都说现在没生意,人少车多,自家油车更不划算。但现在日子过得总比俩人刚结婚那会儿强吧?12岁做木工,做到结婚,农村的木工活也只有8块钱一天,肉就要2块钱一斤,得全夹到儿子碗里。
家里模糊的老照片,曾维龙(左一)与妻子于小英(左二)
出来打工。夫妻俩跟着湖南老乡,挤在往广东去的大部队里,30多年过去了,总算在中山挤出了一块地方。哪怕只是城中村里的两室一厅,哪怕房租一个月也要一千多块,至少三个孩子没留守老家,一家人都在身边。去年11月,于小英50岁生日那天,他送了老婆一件生日礼物——一串项链,头一次的。转眼又要到11月了。
孩子们也大了。大儿子曾晖已经毕业,有工作了,能养活自己。操心少了,两个男人的交流也少了。曾晖给他买过一件短袖衬衫,曾维龙晚上洗了,第二天接着穿,就这样穿了5年。衣服开线了,鞋也掉漆了。
父亲节的时候,曾晖送他新皮鞋、新钱包,现在还在纸盒里放着,曾维龙一次也没有动过。
女儿还小,有时候也会埋怨曾维龙,说自己和弟弟现在在城里读公立学校,不花钱,为什么他还那么累。“现在不要钱,以后读大学也要钱啊,还是要存一点给你们的。现在能干的动就给你们赚,以后老了去哪里找钱呢?”
再攒点,日子眼看着就好起来了。两个孩子上大学的钱要攒够了,老家盖房子欠的钱也要攒够了。这个国庆,刚回家给老母亲过完80岁大寿。等自己干到60岁,以后就只开车,不做木工了。人老了。这个事,今年他跟于小英念叨了好几回。
10分钟后,下午5点,曾维龙的车经过南屏大桥的钢便桥。桥上有不少人,正在向下看。
随后,他找了桥下斑马线一处停下,人从车里下来,往外跑,跑到了桥上,车门都没来得及关。
经历过儿子溺亡的爸爸
“快来人!快来人!”曾维龙吼了两声
曾维龙站在钢便桥上,盯着水面。
水里有个人,没有救生圈。
历史仿若重演。16年前,曾维龙的第一个儿子溺亡在湖南老家,家门口那条河里,那条自己学会了游泳的河——六年级的儿子摸鱼溺水。
几天后,孩子的尸体被船夫绑着脖子捞了上来。
赶回老家的曾维龙,跌进那条河,双手胡乱扑着。水越来越深,直至于小英的腰,她感觉自己要拉不住面前这个男人了,“摸不到的,不要再往前了......”
后来,这个儿子的名字,成了家里不能提的几个字。偶尔被女儿看到了照片,问是谁,曾维龙说自己不认识。只是从小水性极好的他,自此再未下过水。
曾维龙湖南老家门前的河,年仅12岁的儿子在河中溺亡
外卖车上的邹立彬着急了。他到处找,哪都找不见救生圈。他决定再次返回南屏大桥。
水里的人,从桥下的一边漂到了另一边,桥上围观的人,就从桥上的一边走到了另一边。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曾维龙。黑色裤子,黑色鞋子,天蓝色的衬衫,看起来人很瘦,表情凝重。曾维龙也看到了邹立彬,穿着外卖骑手的黄色衣服,气喘吁吁。
他们站在了一起,邹立彬感到了曾维龙的犹豫。
但他并不清楚,那个停顿的瞬间,曾维龙在想什么。他只听到了一声叹气。
“还是我去救吧。”曾维龙把手机和钱包掏出来,递到邹立彬手里,脱了鞋,往栏杆外翻。
水里的人还在往远处漂。此刻距离钢便桥已经有了20米的距离。
邹立彬扭过头,扶了曾维龙一把。
扭头的瞬间,他看到北岸的工地旁,挂着一个明晃晃的圈。“应该是救生圈!我跟大哥说,我说我看到了!工地有一个救生圈,我开车的,我现在就去!大哥说,不用了,来不及了……他跳了下去。”
有围观者拍摄了曾维龙跳水救人画面,后经媒体报道引发关注
邹立彬往工地上冲。他扯下救生圈,再次赶回大桥。他看到了,曾维龙已经抓住了水里的陌生人。此刻两个人距离桥面已经超过了30米。
问题是太远了!站在桥上扔救生圈,已经扔不到了,往岸边跑,还是不行。
5点10分,退潮越来越厉害了,他感到水里的曾维龙已经快游不动了。
他知道那种感觉。六岁和村里女孩一起学游泳,有一个瞬间,女孩好像溺水了,抱着他往河里挣扎。他吓坏了,拼命往岸上游,呛了好几口水。后来所幸无事,这成了他从未提起的秘密。只是那种在水下被人扯住的感觉,他很清楚。
“快来人!快来人!”曾维龙吼了两声。
邹立彬套上救生圈,跳进了河里。
游,拼命游,他边游边喊,大哥挺住,他看到了,他知道曾维龙在硬撑,在等着他,水更急了,邹立彬觉得自己拼命了。
很近了,差不多了,马上就到了,只有五六米了,邹立彬目测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把救生圈递到曾维龙的手里了。
“就在我眼前,他俩沉下去了。没声音,很干脆,连挣扎都没了。就那五六米啊......人一下子就没了。”
邹立彬狠砸了几下水面,水花四溅。
他往两人消失的位置游,扶住救生圈,用脚往下探,前,后,左,右。前,后,左,右。
安静。什么都碰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水里哪怕一点点黑影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个时候我怕了。”邹立彬说。
见义勇为者的妻儿
“我觉得我爸是英雄,这样想,安慰自己”
10月17号的那个晚上,9点多。曾晖下班,路过了南屏大桥。
桥下在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后来他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曾维龙和跳水者遇难。
再后来,他一直想起那个晚上。“很奇妙,也很复杂。我离我爸出事的地方那么近,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一个月里,22岁的他,像父亲那样走进了妹妹的家长会,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中年目光里的诧异。
他配合派出所的工作,配合来自各方媒体的采访,其他多数时候保持沉默。他告诉母亲,别担心,会给家里老人养老送终,把弟妹养大成人。
“我觉得我爸是英雄。这样想,安慰自己。”最近的晚上,一个人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他总会想起一个画面:那是小时候的农村,他跟着父亲去奶奶家,路上遇到一棵树。曾维龙告诉他,那是枇杷树,然后把他高高举起,放在了肩上。
曾维龙因救人逝世,于湖南老家安葬
这一个月里,于小英总是念叨,那天在南屏大桥上,一个6岁的孩子跟她讲,跳下水的那个叔叔很勇敢。“我说,叔叔勇敢?命都没有了啊......”
后来在派出所,她遇见了跳河自杀的男孩爸爸。“我说你儿子自杀,我老公也救人死了,怎么办呢?他说,我只有一个独生子,我的也死了。我说,你的跟我的不一样......我的是救人。”随后两人都沉默了。
这一个月里,邹立彬反复想起那个最后的画面——两人消失在水中的时刻。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假象:如果自己一开始就跳?如果近岸的时候就跳?那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没有用了,没有如果。”
他不敢见曾晖和于小英,他觉得心里有愧。那天从水里出来,他只给老婆发了微信,没跟父母多讲。后来的事情,是父母自己看到新闻才知道的。母亲大骂了他一顿,父亲笑了笑,没说话。
10月31号,曾维龙、邹立彬被评为见义勇为人员。文件写着:由于曾维龙见义勇为事迹特别突出,珠海市人民政府将为其颁发见义勇为奖金10万元和一次性抚恤奖金100万元。在曾维龙之后入水的邹立彬积极救人,且表现突出,也被评定为见义勇为人员。
办完曾维龙的葬礼,曾晖(左)和于小英(右)回到珠海的家
11月5号,办完了遗体告别仪式,中午于小英给孩子们炖了一锅排骨。后来一家人回了湖南老家办丧事,她发现老家房子的窗户,还有几扇是裂的,家门口的泥地也总得再找人搞一下。半个月后,于小英回到了珠海。那天晚上她下意识觉得,曾维龙总会开车来接她。“旁边人家一下子接电话了,说‘你们到哪里了?’人家都有人接,我没有。没办法。”回到家的那个夜里,她把卫生彻底搞了一遍。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
出殡的那个清晨,湖南老家点燃白日焰火,曾晖抱着父亲的遗像被大雨淋透。
数百公里外的南屏大桥,墨绿的水面吞没曾经掀起的所有波澜,平静如初。
邹立彬还是那个送外卖的,偶尔带着单价高一点的温热餐盒,经过这座桥。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除了十几个崭新的救生圈——外包装还没撕干净,透明的塑料在风里飘。
11月21日晚,邹立彬重返南屏大桥救人现场
采写:南都记者 董晓妍 张静
摄影:南都、N视频记者 张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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