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两个中年男人决定在上海郊区租地种菜
陈诚和张峰在菜地
下班时间到了。出办公室前,陈诚脱下穿了一天的衬衫西裤皮鞋,换上轻便的抓绒外套和工装鞋。
车驶向单位2公里外,目的地并不是家。5分钟后,陈诚把车停在路边,转身去开后备厢,手套和斗笠常年被放在这里。天色渐晚,路边的路灯还没亮,头灯和手电也得带上。
他往田间走去,杂草间已经踩出了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踏过一块架在小溪上的木板,眼前的一片菜园就是接下来他要待的地方。
5年前,陈诚在上海奉贤租下了第一块地,在这之后他又连续租下了两个大棚,只为种菜。无论寒暑,只要有空,陈诚便频繁地往地里钻。去年底,他把做乡村振兴的朋友张峰也拉入了伙,共同栽种一块大棚。
这是他们在钢筋水泥间隙中寻得的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田园梦”,但这些菜地,并不仅仅是他们的逃离之所。在单纯的种地外,他们也在其中探索乡村的更多可能。
农耕生活
陈诚的菜农身份,总在8小时工作外开启。
白天,在旁人看来,36岁的他在体制内工作,脑子活络擅长沟通。很少有人知道他另一个身份——踏入菜地,陈诚是一个沉默寡言闷头干活的种菜人。
几乎每隔一两天,陈诚下班后就会开车去一次菜地。他在天色渐晚时抵达,翻土、施肥、浇水。几个小时的忙活后,基本上就到了晚上七八点。有时即使加班到很晚,陈诚也会坚持去一趟菜地。
天更黑了。陈诚顶着头灯打着手电,才能看清脚下的蔬菜、土地和田间的小路。他在菜地的工具房边支起一根杆子,挂上照明的灯。偶尔有路过的人朝里头望,别人看清他不是偷菜贼转而走远,他也继续埋头忙活。
陈诚常在深夜里劳作。 受访者提供
如果了解陈诚的一些生活习惯,似乎完全没法把他跟菜农——一个成天要和土地打交道的人联系起来。他有洁癖,没法忍受沤肥散发出的异味。只要在菜地,陈诚就必须得戴上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白天他也会戴上斗笠防止日晒雨淋。他尽量避免肥料和尘土弄脏毁坏衣服,但这几年还是报废了不少件。
一次,张峰弄了点鸡粪来施肥,陈诚知道这能使菜长得更肥沃,但坚决拒绝:“菜地是我休息的地方,干干净净看着才舒服,宁愿种菜没有收成,也要保持干净。”
妻子也爱干净,她并不能理解陈诚爱往地里跑,倒也不反对,这几年,妻子只去过他的菜地两三次。陈诚也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如此大的反差。
多年前刚到上海时,陈诚住在朋友租的南京西路静安别墅的一间小房子里。夜里聊天时,他问朋友上海的市中心在哪?朋友告诉他,“就在你的枕边。”
后来的几年里,陈诚在企业做董事长助理,体验过金钱带来的享受。他保管的银行卡账户里,常年有几千万元,花钱可随时报销。一年几乎有一半时间跟着老板全世界各地飞,常常是前一天在法国,后一天就赶往下一个国家。出行也总是头等舱。
直到有一天,陈诚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一直紧绷,想停下来,于是放弃了高薪,考进体制内,来到离市中心遥远的郊区。
刚来到奉贤时,陈诚每天的工作时间从一天18个小时骤减到8个小时,他时常觉得不适应,觉得这里有时安静得让人发慌。他只能来回滑看手机,晚上盯着天花板,觉得“两只眼都在冒绿光”。
直到种菜这件事,渐渐把他的大块时间填满。一个人在菜地的时候,他把手机听书软件打开,边收拾菜地边听书,一年里读完了五六十本,有时干脆手机也丢在一边,耳边是虫鸣和蛙声阵阵,抬头是满天的星光。
找一块地
陈诚时常能注意到自己外表的变化。几年里皮肤肉眼可见地黑了几个度,两只手都磨出了许多老茧,糙了不少。这些都是种菜后发生的。
而在几年前,找到第一个菜地主人时,他还是穿着白衬衫、架着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瘦小伙,以至对方用怀疑的眼光反复打量。
5年前,女儿出生,有吃辅食的需求。陈诚和妻子不放心市场买到的所谓有机蔬菜,有过种植花草盆景经验的他,第一次萌生了要自己种菜的念头。
陈诚决定去找一块菜地。他跑去村头沿路定点出摊的农户家,前天买瓜,后天买桃买鸡蛋,挨个询问有没有愿意出租的土地,拜托对方帮忙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后他终于从一位大爷那里等来了消息。
这是一块半亩大小的地,原本种树,但快80岁的老夫妻种不动了,想要把地租出去。但陈诚显然不是老夫妻理想的出租对象,他们见到眼前这个斯文的年轻男人,“你是要拿地种什么?不会是要来种毒品?”
陈诚哭笑不得。为了租下地,他费了不少功夫,烟酒茶叶往老夫妻那里送,一番软磨硬泡下,老夫妻决定先给他租一年。5000元一年的租金,合同写得很详细,不能违建、不能种毒品等等细则统统被写在了合同里。
拿到手时,这块地已经荒了很久。他跑去农资店扛回了锄头、镰刀、耙子等农具,买来肥料和一堆种子,开始了耕作。
陈诚在种菜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多执念。最初的一两年里,他没有规划,更像是在试验,撒下种子也不追求回报。
陈诚正在给菜地浇水。 张凌云摄
两三个月后,最先有收获的是苋菜和木耳菜,这是他第一次在种菜这件事上获得成就感。地里结了两个南瓜,他也觉得惊喜。但更多的时候,收成寥寥无几。陈诚从不用除草剂,杂草时常茂盛得盖过了地里的菜,他都是用手一点点把草拔掉。他也不忍用农药,怕伤了菜地旁小溪里的鱼虾和蛙。靠天吃饭,失败是常有的。露天种番茄西瓜,结果遇到连续的下雨天,泡水烂了根就得死。陈诚倒也不可惜,“几块钱一袋的种子,到最后没种活,死了也是死了。”
后来,种得多了,陈诚渐渐摸透土壤、阳光、肥料和水的秘密,琢磨周边的农户种些什么,学会了要看天气,顺应节气。春天种下生菜、鸡毛菜,再暖点的时候,瓜果就能育苗了。他认准种菜也得讲究科学,比如有些蔬果,就不适合露天种植。2020年,他又在浦东新租了一块大棚,在那里他又开始新的尝试,捣弄新品种。
几年过去,他的菜地仿佛成了一个百草园,有过一年200斤红薯的收成,也收获过100斤的南瓜和夜开花,盛开过一簇向日葵。只要菜市场里出现过的,上百种蔬菜瓜果,甚至是盆栽鲜花,一年四季都在这半亩地里生长过。
陈诚特意给老夫妻也留了把钥匙。最初,他们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发现陈诚确实是在老老实实种菜,也彻底放了心。陈诚埋头耕种,从来没跟周围的农户交流过,直到有一次,隔壁的瓜蔓伸进了他的围栏。等到瓜熟蒂落,陈诚想要把瓜还给隔壁的阿婆,才第一次主动跟阿婆打了招呼。阿婆爽朗,反倒一连摘了几个瓜递过来送给他,“没想到你这个年轻人,居然也种地。”
一来二去,原本听不太懂上海话的陈诚,开始跟老夫妻、阿婆和村里的农户渐渐熟络了起来。
老夫妻和阿婆的子女们,虽然长在农村,但对种菜早已没了念想,自家的地,要么老人家自己在种,要么早早租了出去。
陈诚有了收成,想送给这些村民,但其实“他们自己家种的菜都吃不完”。老夫妻反而还会特意想着他,有时他好多天没来,也要给他留着红薯苗,阿婆也会时不时送他一些菜苗。
隔壁阿婆送给陈诚的菜苗。 受访者提供
种菜,也让陈诚开始逐步发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信息差。他想起拜托老夫妻给菜地建围栏,预算两三百元的他得知需要两三千元,第一反应是“被套路”。经过一笔笔盘算后,他才发现确实需要这些钱,意识到是自己缺了认知。“放下心气去和土地、和世界打交道,你就什么都能理解。”
两个人的菜园
去年底,陈诚和朋友张峰一起新租下了一块大棚。
新菜地开垦的第4个月,每天都有令人欣喜的事在发生。两周前刚冒出新绿的鸡毛菜已经郁郁葱葱。一只叫“小可”的流浪狗每天等着他们来投喂。
在陈诚眼中,张峰是被他“挟持”来一起种菜的。两人相识于2019年,张峰是企业方,陈诚在体制内负责招商,工作上有不少交集,张峰是他认识的人中极少从事乡村振兴的人,一来二去,两人从工作伙伴逐渐成为朋友。
最初得知陈诚爱好种地,甚至专门租地来种,张峰曾询问过他一年投入的预算,得到的答案是“保守估计五千到一万元”。
张峰不太能理解,种地有什么意思?他以为陈诚种地是为了吃菜,告诉陈诚家里长辈住在奉贤农村,家里有菜,想吃可以去乡下拿。陈诚却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种地并不是为了吃菜”。
张峰给陈诚取了个外号“菜痴”。一次深夜张峰到家已洗好澡躺下,收到一则微信,是还在菜地的陈诚拍下的视频。
张峰将他和陈诚的关系定义为“君子之交”,表面上看彼此工作或许会牵涉到一些利益往来,他们却从不涉及。为了帮陈诚租下心仪的大棚,张峰费了不少功夫,知道陈诚爱种菜,出去钓鱼时也在周边的村子为他留心好的菜地。
最初拿下地时,张峰并没有想好自己是否加入,陈诚频繁地向他抛去橄榄枝,“男人到了中年,难免焦虑。我就问他,你想不想有一个下班之后可以心灵放松的地方?”他似乎明白张峰的处境,当时张峰的生活充满纠结:工作遇到瓶颈但又不想轻易辞职、花费太多时间在孩子身上,但似乎收效甚微……
“他很久之前就和我说过,种地这件事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成的。”张峰经过再三考虑后,把5000元的“合伙费”转给了陈诚。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张峰其实对土地有情怀,周末空闲时他总爱往农村里跑。家里虽有自留地,但张峰从小到大却并没有亲手种过菜。“老一辈的人都有土地情结,只要种过地,不会愿意脱手。”即使爷爷奶奶很宠爱他,也不愿把地让给张峰来种,“这是他们的原则”。
张峰来种菜,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想探索乡村土地的更多可能性,甚至摸索出一套可复制的商业模式。他在一家从事乡村振兴的公司供职,“做了三四年乡村振兴,但没有种过一次地,说不过去”。
“我们目前正在做一些产业导入,将农民从事的第一产业转变为第三产业。”张峰想把种地转变为一种生活方式。他公司所在的村子里有不少新业态:露营、烧烤、民宿、乡村咖啡馆、围炉煮茶……但他也注意到,大部分乡村振兴的项目和本地农民没有深层次的连接。“我们应该尝试和村民融合,而不仅仅和政府融合。”张峰认为,农业到底怎么玩,只有亲身实践后才能出真知。
两人在大棚里准备了露营设备。朱雅文 摄
私人菜地有没有可能破局?张峰有了更多想法,绝大多数乡村新业态是商家为消费者营造的空间,而私人菜地有可能成为消费者为自己营造的空间。“或许它能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未来每个人都有一块私人菜地,没有人来打扰,来到菜地的也是我主动约的朋友。今天我到你的菜地坐坐,明天你来我菜地放松。”
与陈诚相比,张峰自称想法更加“功利”,他计划先种地一年,不为了赚钱,但至少不亏钱。最后究竟能做成什么样,他想先观望。
在热爱的土地上
现在,出发去菜地前,陈诚偶尔会给张峰打个电话,问问他去不去,但更多时候,两人已经默契到没有商量在菜地偶遇。
4月的一个午后,陈诚和张峰又一同钻进了大棚。大棚里,温度要比外面高上10摄氏度左右。一天没浇水,午后的高温下,大棚里的土已经干到快开裂。
张峰跑出去卷起两侧的塑料膜放风降温,陈诚搬出了浇灌设备,抡起水管挨个给每垄地浇水。这块大棚没有自动浇灌系统,只能靠手动。前段时间,陈诚工作繁忙,菜地只能由张峰打理,他每天清早到大棚里浇地,到第五天实在受不了,汗津津地赶到陈诚的办公室提议,要把自动化供水系统搭建好。
但张峰也逐渐体会到土地给自己的承接感,他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写的作文《我的小天地》,“就像我女儿特别喜欢在家里搭个房子,钻进去待着。”“尤其是看蔬菜生长的过程,很有成就感”。
他甚至开始留心买到的菜,在市场上买到青椒,他会有意识地把籽留下,询问陈诚是否可以种植。
陈诚的母亲也是最近才知道,儿子不仅种菜,还不只有一块菜地。她担心他应付不过来,也认为“这个爱好性价比不高”。陈诚试图说服母亲,不能只考虑能吃到多少菜。年近不惑,陈诚的身材依旧维持得很好,在他看来,这也是种锻炼。“花掉的时间能给你带来快乐,能帮助你解压,那这样的时间就不算浪费。”
陈诚的社交平台上,总把自己种菜称作“玩土”,有时因为连续下雨不能尽兴“玩土”,他会感到沮丧。
但他也会在很多网友表示想要来菜地游玩“采摘一日游”时婉拒。在他看来,租地种菜这件事,应该拒绝一时兴起,并认为,乡村情结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消费的。
大多数的时候,菜地治愈着陈诚。他会在自己的菜园里种上一些小麦,只是为了能感受到家乡的寒风与气息。他会想起刚上大学就离开的爷爷奶奶,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也会在刨土除虫时,回想起白天接待十几位客户、接了几十通电话后,不得不言不由衷,感到“良心不安”。为人情世故烦忧时,陈诚会想着,还有他的菜地在等着他。
有些道理陈诚在种菜后才体悟得更深。他曾为田间的杂草犯愁,原本想偷懒拔了露出的草头,结果杂草却更快地封锁了蔬菜,他跑去问种菜经验深厚的姨妈,得到了需要深翻土壤连根挑起才能根治的答案。他深翻了土地,才看到了肥壮的杂草根系,“有些根本问题不解决,早晚会被问题解决掉。”
他时常看着菜地里的菜苗开始发芽感慨,接触大地才最踏实,菜农只有站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才会闪闪发光。
陈诚在摘菜。 朱雅文 摄
“我刨土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早晚都是一抔土。”陈诚觉得,种菜抚平了他身心的戾气,“吃的饭,读的书,走的路,遇的人,不过尔尔,只是之前太沉迷其中。”他最喜欢《时间之书》封面上的那句话——“年轻人,你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他还特意买了一本,送给张峰。
很多个无人打扰的时刻,在菜地里干活累了,陈诚就坐在小马扎上,用带来的茶壶烧一壶热水,沏一杯茉莉花茶,他说,这是当年爷爷最爱喝的一款。
“只要我坐在这里,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偶尔,他会想起小时候,爷爷在刨土犁地,他在一旁坐在铁锹上玩耍,被爷爷轻声提醒,不要踩到小菜苗。
(受访者要求,陈诚、张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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