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走人参后将其种子埋起来,也是留得青山在的意思。
汽车如兽,巨铁兽,怕是狮子、老虎、豹狼见了也要避之不及吧。巨铁兽一路喘气奔走,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不见行人足印,连兽迹也无。四顾茫然,好像身处无边无际的大海。风声尖锐,在车窗外呼啸来去。偶尔路过村庄,人间烟火格外可亲。
皑皑白雪里,非要刀光剑影的故事才来得浩荡。在脑际盘旋的那本书,在长白山雪夜盏茶之间,通过众人之口,只言片语,让人走进百十年的恩怨情仇。正所谓,古今多少事,当时刀光剑影,最后不过付之一笑作罢。《新唐书》记载,李密听闻包恺在缑山,即往从之,以蒲席当鞍鞯乘牛徐行,挂《汉书》一卷在牛角上,边行边读。越国公杨素在路上与他相逢,提按马辔,轻轻跟随其后,忍不住上前问道,哪家书生勤读如此?李密识得人家,下牛背作拜致礼。
所读何物?《项羽传》。
彼此交谈数语,杨素奇之。后世不少人以诗为记——
杨万里说:却思归跨春山犊,茧栗仍将挂《汉书》。
唐伯虎语调轻巧:骑犊归来浇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
顾炎武气魄大些,说道:常把《汉书》挂牛角,独出郊原更谁与。
大儒、游侠、朝臣、公侯、帝王,罢黜伴随荣耀,万里黄沙或者莺歌燕舞,狼烟四起和海晏河清,煌煌历史,化作冰冷的文字,悠悠闲闲摇摇摆摆晃晃荡荡在牛角上。几百年大业,不过一本史书。
时过境迁,不知道当日李密座下是黄牛还是水牛。水牛更有古意些吧,想象一头水牛走在野径村口荒野田埂,一只角上挂有几卷《汉书》,或是深秋黄昏,或是暮春上午,或是盛夏傍晚,或是残冬午后。牛行缓慢,正可徐徐读来往事也。来此冰雪世界,日行千里,读不得《汉书》也,最好带本剑侠小说。关于长白山,都是文字里的印象。
旧年读过的小说,起笔就是长白山。时序轮转,春临大地,披着银衣的崇山峻岭,开始恢复本来面目,融化的雪水如蛇行鼠窜,蜿蜒往山下奔驰。这种情形,对于长白山来说,是表示一年中最活跃的季节来临了。猎人、采参人以及收割乌拉草的人,开始成群结队进入山中……貂皮、人参、乌拉草是长白山三宝,三样名产中,尤以貂皮最为珍贵。民间故事里,居住在长白山中的人,多是猎户,只有老幼去收割乌拉草或挖煤过活。
一日日,在长白山中行进,不知何地,不知何时,所见只有单一的红松和白雪,任凭车走着,穿山越岭,穿林过原。我走,书中人也走,我来只为看山看人看景,书中人来却是寻找人参:渐行渐寒,终于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若不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如此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一个人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推抢。”于是又走了回来。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至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知道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张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那人受寒,解开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
参,是大地精魂,所以才称其为人参。人参,人神,参补养人的元神。神为人身至宝,其气禀受于先天。有医家说,神者,有元神有欲神。元神者,乃先天来的灵光也;欲神者,后人所染气禀之性也。元神者,无思无虑,自然虚灵也;识神者,有思有虑,灵而不虚也。忘不了皖北亳州华祖庵那一牌匾,四个大字,说的是:得神者昌。山民遇见野参,不说抠不说挖不说拔不说扯不说拉不说拽,而是恭敬用抬,抬参。旧时,大人出行坐轿子,轿夫依品类而定,有二人四人小轿,也有八抬大轿,乃至十六人轿,三十二人轿。山民视参为大人也。
挖参要选黄道吉日,先祭拜山神。帮队人数为单,去单回双,人参人参,参视为人。遇见了参,要系上红绳,锁住它的灵气,不能挖断根茎。抬大留小,挖走人参后将其种子埋起来,也是留得青山在的意思。(胡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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