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4年,卢照邻出生于幽州范阳,祖上是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 他遇见了一个好时代,赶上了李世民的贞观盛世,也拥有一个好家庭,范阳卢氏是有名的贵族世家,虽然已经辉煌不如从前,然而余威尚在。 卢照邻的未来似乎毫无悬念,从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他的起点是很多人达不到的终点。 然而人的一生太长,很多开始和结局并不相称。 卢照邻的人生之初是美好的,从小便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十岁时,他便远赴江南跟随文学大儒曹宪、经石专家王义方学习。 腹有诗书气自华。 少年卢照邻后来去了长安,不久便得到了唐高宗叔叔邓王李元裕的赏识,把他留在了身边任职。 李元裕对别人称赞卢照邻:“这就是我的司马相如”,夸得小卢心里美滋滋。 李元裕府中藏书众多,卢照邻陶醉在了书海的世界,他就像一块海绵,只要有空,就绵绵不断地吸收着书本里的知识,所谓厚积薄发。 卢照邻相信等着自己的还会有更锦绣的前程。

665年,卢照邻前往四川任职益州新都县尉,他在这里遇见了让他念念不忘的姑娘。 元宵佳节,街上灯光璀璨,人潮涌动。 一位姑娘迎面走来,笑容让卢照邻怦然心动。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街含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十五夜观灯》 缘分就这样不经意间找上了门,卢照邻没有错过对方,两人度过了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 有了心爱的人,他更迫切地希望能成就一番事业,让郭氏这一生幸福。 总章二年(669年),卢照邻要前往长安参加“典选”,带着诸多不舍,他说尽了各种山盟海誓,离开了已经怀着身孕的郭氏, 望着卢照邻离开的背影,郭氏有期待也有害怕,期待他风光归来,又怕他一去不回。 老话说,悔教夫婿觅封侯,然而又有几个女子不希望丈夫能做一番事业呢 风险和惊喜往往并存。 到了长安后的卢照邻,却只遇到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的所有好运气似乎都用在了前半生,以至于后半生满满的绝望。 卢照邻参加典选失败,让他大受打击。 长安人才济济,想要出头并不容易。 失意潦倒中,卢照邻用酒精麻痹自己,清醒后却越发痛苦,逃避是没有用的,该面对的依然要面对。 租房要钱,吃饭要钱,什么都要钱,这就是生活。 醉里梦里,卢照邻时常想到在四川的郭氏,何时才能和她团聚? 我家有庭树,秋叶正离离。 上舞双栖鸟,中秀合欢枝。 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 何当共攀折,歌笑此堂垂。 长安是最繁华的大都市,富人的天堂,不少人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也有许多像他一样失意的长漂,游荡在这座城市,始终不能融入。长安虽大,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卢照邻有感而发,写下了著名的《长安古意》。

写者无心,读者有意。 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因为其中的几句话,认为卢照邻是在讽刺自己,他把卢照邻关进了监狱。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这便是天降之灾,有冤无处诉。 卢照邻何曾受过这种苦,在牢狱中的日子,大概是他此生最灰暗的时光之一。 家里人动用了各种关系,四处奔走,才把他捞了出来。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卢照邻生了一场大病,一病就是一辈子。这种叫做风疾的病应该就是麻风症,死不了却很折磨人,每当发作时便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纵然他想回四川找郭氏,已经没有力气能跨越万水千山了。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有一天,他正在喝药,却听家里派人来报信,说他父亲病逝,卢照邻嚎啕大哭,刚喝的药也吐了出来,心情郁郁的卢照邻身体更差了。 他后来求药王孙思邈为他治病,孙思邈十分欣赏卢照邻的才华,带他去山里采药,在山里养病,然而卢照邻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强烈的求生欲让卢照邻病急乱投医,炼丹药,吃丹药,却把身体搞得越来越差,四肢萎缩,头发掉光, 他在《五悲文》中这样描述自己的病情: “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皮襞积而千皱,衣联褰而百结。毛落须秃,无叔子之明眉;唇亡齿寒,有张仪之羞舌。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要多惨有多惨。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写过一篇《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因为治病已经耗尽家里积蓄,他只能开口向洛阳的名士乞讨。这大概就是古代的众筹,然而技术上更困难,他需要面对面地哀求,遭遇拒绝,冷眼也是常事。 对文人来说,尊严很可贵,然而为了活下去,卢照邻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这无疑让他在肉体遭遇磨难的同时,还要饱受精神的困扰,曾经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却像乞丐。

卢照邻把每一天都当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天,他还提前为自己买好了棺材,时常躺在里面想象死亡的感觉。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卢照邻便陷入了这样一种困境。 为了躲避世俗的目光,他搬进了具茨山,独自居住,种了几亩土地,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无边的折磨。 深山里,卢照邻常常想起过去的种种,恍如隔世。 他写下了“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爱别离,求不得。 他后来写下《释疾文》,讲述了自己生病后的情形,因为残疾,他失去了一切,爱情,尊严,自由,未来,都没有了。 人生被命运下成了死棋,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赋命如此,几何可凭? 远在四川的郭氏对这一切的发生完全不知,她以为自己被辜负了,孩子出生不久后就夭折了,她整日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遇见了骆宾王。 骆宾王放现在就是妇女之友,时常为被负心男抛弃的妇女打抱不平,当他了解到郭氏和卢照邻的故事,骆宾王怒了,纵然卢照邻是他的朋友,然而他绝不徇私。 他写下了一篇著名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对卢照邻的“薄情寡义”进行了严厉的控诉。 不知道卢照邻后来看到没有,反正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写任何反驳的文章。

卢照邻的人生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对郭氏,他只能在心里说一声抱歉,说到底,这世间本就充满了遗憾。 他也曾写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他也多次想念那个曾经温暖过他生命的姑娘,把相思融入了诗里。 “ 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 那时的他仍然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和郭氏长相厮守,却没想到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 郭氏黯然伤心的同时,卢照邻还在人间挣扎着,然而长期生病,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新唐书》说他“疾甚,足挛,一手又废” 病榻之上,他心如刀绞,一口气写下五悲,《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心中该有多绝望,才能写出这么多的悲。 岁月很短暂,却又因为病痛的折磨,变得很漫长。 日复一日,卢照邻受够了命运的刁难,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就要遭遇如此大的痛苦,这人生又有何意义? 当理想已经烟消云散,痛苦如影随形,他终究在命运面前认输了,卢照邻才40多岁,却不得不提前告别人世。 世界依然美好,只是这美好不属于他。 投水前,他写下了一首《释疾文·粤若》,我这样的人活着和死去没什么区别。 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681年的一天夜里,卢照邻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平常人三五分钟就能走到河边,他爬行的过程,却犹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没有人能想象他从床边爬到河边的过程有多痛苦。“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他坚决赴死,义无反顾。 颍水边,月夜下,他看着水里的影子,那样衰老,卢照邻笑了又哭了,这是自己吗? 卢照邻想起了许多往事,天真无邪的童年,自信满满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事无成的中年。 亲情,爱情,友情,都已经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那样美,却又那样凄凉。 卢照邻一头扎入了水中,死得悄然无声,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代才子,就这样结束了悲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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